A+ A-
A+ A-
戳我直接看全本
第一章 丞相的口谕建安十八年,秋。许昌的雨,下得像老天爷漏了个窟窿,没完没了。考工署里,一股木头被雨水浸透的霉味儿,混着铜油和炭火气,钻进宋慈的鼻子里。他四十出头,是这考工署里一个不大不小的九品令吏,管着物料和图纸。说白了,就是个仓库管理员兼档案室主任。此刻,他正缩着脖子,哈着气,用那双生了薄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算筹。账本上的数字,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木炭,入库三百斤,实耗三百二十斤。嗯,天冷潮湿,木炭不经烧,损耗多些,合情合理。”他一边念叨,一边在竹简上用小字做了个记号。这多出来的二十斤,自然不是真的烧了,而是进了伙房老张的腰包,回头能给自己家里换回半扇上好的猪肉。在这乱世,丞相的军马在外头打生打死,那是大人物们的事。他宋慈,只想在这许昌城里,当一粒不被时代巨轮碾碎的石子,顺便从石缝里抠出点青苔,养活家里那个体弱多病的宝贝女儿。这就是他全部的人生哲学。他正盘算着晚上是喝一盅还是两盅温酒,工坊大门“轰”的一声,像是被攻城锤撞了一下,被人从外头猛地踹开。冰冷的秋雨夹着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桌案上的图纸哗哗作响。宋慈手一哆嗦,几根算筹噼里啪啦掉在地上。门口站着一排黑影,冰冷的铁甲反射着昏暗天光,肃杀之气像一把出鞘的刀,瞬间割开了工坊里沉闷的空气。门口的两个工匠,连惊叫都来不及,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筛糠似的抖着。整个工坊霎时间死寂一片,只剩下外头的雨声和铁甲叶片碰撞的轻微“咔嚓”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卫兵中走出,他穿着一身制作精良的皮甲,腰间佩着一柄环首刀,脸上的线条像是用刻刀一下下凿出来的,冷硬,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宋慈的心脏猛地一抽。许昌令,满宠。这位爷可是丞相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专门用来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棘手活。他主管许昌治安,手下的校事府密探遍布全城,据说谁家晚上多吃了一碗饭,第二天都能传到丞相的耳朵里。他来考工署这种清水衙门,比看见天上掉金子还稀奇。“哪个是宋慈?”满宠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工坊里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在了宋死人一样的宋慈身上。宋慈腿肚子转筋,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膝盖像灌了铅。他这辈子贪过最大的墨,也就是那二十斤木炭了,至于惊动这尊活阎王吗?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连滚带爬地跪下:“下官……下官便是宋慈,不知……不知府君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死罪,死罪!”满宠根本没看他,径直走到工坊中央,铁靴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那些未完成的弩机、投石车零件,像是在审视一堆废铜烂铁。“奉丞相口谕。”这五个字一出口,整个工坊里的人,包括宋慈,全都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恨不得把脸啃进泥里。满宠从怀里拿出一卷绢帛,缓缓展开。他的声音在雨声的背景中,显得异常清晰、冷酷:“着考工署令吏宋慈,总领其事。”宋慈一愣,总领其事?什么事?“百日之内,制‘浑天十二辰仪’一座。”浑天……什么玩意儿?宋慈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听过张衡的浑天仪,可后面那“十二辰仪”是什么鬼东西?满宠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宋慈的天灵盖上。“仪高三丈,宽一丈,以水为驱,以铜为骨。其上,需能演天象之变,其下,需能明四时之序。”高三丈?那得有两层楼高了!还用水驱动?铜做的骨架?宋慈的嘴巴越张越大,这哪是造东西,这是要造一座会动的小山啊!然而,最恐怖的还在后头。“至要之处,此仪需能自行报时。每至一个时辰之正刻,仪上所置铜人,当击钟为号,声闻全城。误差,不得超过一分一毫。”宋慈彻底傻了。自行……报时?铜人自己会敲钟?每个时辰敲一下?还分秒不差?这不是疯了吗!这世上哪有这种东西?人看日影、看漏刻,都有个偏差。让一堆铜铁疙瘩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这是神仙的手段,还是丞相的梦话?他想抬头说“大人,这不可能”,可满宠那冰冷的目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此仪,乃丞相晋封魏王之祥瑞。今年冬至日,当立于铜雀台之顶,于汉帝、文武百官面前,准时敲响子时第一声钟。”晋封魏王……祥瑞……宋慈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这已经不是一个工程任务了,这是一道政治题,一道催命符!所谓“祥瑞”,就是天命的象征。丞相需要这件前所未闻的神器,来向天下宣告,他不仅掌握了人间权柄,甚至连“天时”都握于手中。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更是做给朝中那些心怀汉室的老臣们看的。成功了,就是天命所归。那要是失败了呢?满宠收起绢帛,像是宣判一样,吐出了最后几个字:“若成,赏千金,封亭侯。”宋慈的心跳漏了一拍,亭侯?那是他这种九品小吏十辈子都够不着的爵位。“若不成……”满宠顿了顿,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宋慈身上,“宋氏一族,满门抄斩。钦此。”“轰隆!”外头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照亮了宋慈死灰般的脸。“不……大人,这……这做不到啊!下官……下官才疏学浅,闻所未闻,这……这是神仙才能造出的东西啊!求大人明鉴,求丞相收回成命啊!”宋慈终于崩溃了,他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满宠冷冷地看着他,像看一只在网里垂死挣扎的飞虫。“丞相为何选中你,你心里没数吗?”宋慈猛地抬起头,一脸茫然。满宠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堪称残忍的弧度:“三年前,考工署年终考评,有个人为了出彩,画了一张图。图上画着一架水力联动的机械,说是能模仿人手,昼夜不息地自动舂米。那张图,现在还锁在校事府的案卷里。”宋慈的血,瞬间凉到了脚底。他想起来了。三年前,他确实画过那么一张异想天开的图。当时他喝了点酒,觉得每天舂米太费人力,就胡乱画了个东西,想着靠水车带动一连串的齿轮和杠杆,让木槌自己起落。结果图纸交上去,被上官当成笑话,骂他“不务正业,尽想些没用的奇技淫巧”,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他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酒后的一次胡思乱想,竟然被校事府的探子记了下来,还送到了曹操的案头!“丞-丞相的意思是……”宋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丞相说,这天下,敢这么胡思乱想的,不多。既然你能想出自动舂米,那就能想出自动报时。”满宠的语气不带一丝波澜,“丞相需要的,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工匠,而是一个敢于做梦,并能把梦变成现实的疯子。恭喜你,宋令吏,你就是丞相选中的那个疯子。”这番话,不是夸奖,是把他架在了火上。成功了,是丞相英明神武,慧眼识人。失败了,就是你宋慈无能,欺君罔上,死有余辜。满宠说完,不再理会瘫软如泥的宋慈。他对手下一挥手,一个卫兵“哐当”一声,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在宋慈面前。袋口松开,黄澄澄的金饼滚了出来,在昏暗的工坊里散发着诱人而又致命的光芒。“这里是五百金,启动的用度。不够,再来找我。人手、物料,整个许昌城,随你调配。若有不从者,”满宠的目光扫过工坊里其他战战兢兢的工匠,“你,可持我令牌,先斩后奏。”说完,他转身,带着卫队,如来时一般,在一片铁甲铿锵声中消失在雨幕里。工坊里,恢复了死寂。只有那袋金子,躺在泥水里,黄得刺眼。宋慈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他缓缓地伸出手,颤抖着,碰了一下其中一块金饼。那金子,冰冷刺骨。可在他手里,却感觉比刚刚出炉的烙铁还要滚烫,烫得他整个灵魂都在颤抖。他仿佛看到,那不是金子,而是一百个燃烧的骷髅头。一百天。从这一刻起,他宋慈,和他全家老小的性命,被绑在了一座看不见,也无处可逃的断头台上。他的人生,成了一个活着的倒计时。第二章 疯子的名单满宠走了,但他的影子仿佛还烙在工坊的每一个角落。那股肃杀的寒气,比外头的秋雨更刺骨。工坊里的工匠们,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看宋慈的眼神,变了。之前是看一个精明油滑、偶尔能占点小便宜的上官;现在,是看一个被点了名的死囚。怜悯、恐惧,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没人敢上前扶他,也没人敢去碰那袋在泥水里闪着妖光的金饼。仿佛那不是财富,而是从地府里带出来的瘟疫。“宋……宋头儿……”一个平日里和宋慈关系还算不错的老工匠,结结巴巴地开了口,“这……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办?宋慈也想知道怎么办。他的脑子像一团被浆糊粘住的乱麻,理不出半点头绪。他能想到的只有“满门抄斩”四个大字,像四个烧红的烙铁,在他脑仁里来回滚动。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还是软的。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弯下腰,用僵硬的手指,将那些滚落在泥水里的金饼,一枚一枚地捡回布袋里。那袋子沉得吓人,勒得他手掌生疼。他拎着这袋催命符,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宋头儿,您的伞……”有人在后面小声提醒。宋慈像是没听见,径直走进了那片冰冷的雨幕中。雨水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瞬间湿透了他的衣衫。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去,他却感觉不到冷。他心里那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快成灰了。许昌的街道,在雨中显得模糊而陌生。车轮碾过泥泞的嘎吱声,小贩躲在屋檐下叫卖的吆喝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走在人间,却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孤魂野鬼。逃?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死了。逃到哪里去?丞相的校事府耳目遍天下,他一个拖家带口的九品小吏,能逃出许昌城门就算祖坟冒青烟了。就算他一个人跑了,他的老婆孩子,他那在乡下养老的爹娘,怎么办?一想到家人,宋慈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尤其是他的女儿,明儿。明儿今年才七岁,自打生下来身子就弱,三天两头地咳嗽,常年离不开汤药。他拼了命地在考工署往上爬,从一个普通工匠混到令吏,克扣那二十斤木炭换来的半扇猪肉,就是想让她吃得好一点,让给她抓药的钱能宽裕一点。如果他死了,满门抄斩……那明儿……宋慈不敢再想下去,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那个位于城西小巷的家里。“吱呀”一声推开院门,一股熟悉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妻子王氏正在廊下煎药,看到他这副落汤鸡的模样,吓了一跳。“当家的,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宋慈没答话,只是把那袋沉甸甸的金子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爹爹!”里屋传来一个清脆又带着些虚弱的声音。帘子一挑,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小脸蜡黄,但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她看到宋慈,开心地扑了过来。正是他的女儿,明儿。宋慈一把抱住女儿,紧紧地,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女孩小小的身子,温暖而柔软,是他这冰冷绝望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爹爹,你抱得我喘不过气啦。”明儿在他怀里扭了扭,小声抗议。宋慈这才松开手,他看着女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那笑比哭还难看。“爹爹,你今天回来得好早。是不是要陪明儿玩?”“是……是啊。”宋慈摸着女儿的头,声音沙哑。明儿的目光被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吸引了,好奇地问:“爹爹,那是什么呀?好大一袋。”“是……金子。”“哇!金子!”明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爹爹发财了吗?是不是可以给明儿买糖人吃了?”宋慈的心一酸,眼眶差点红了。他哑着嗓子说:“对,好多好多的金子。以后天天给明儿买糖人吃,请全城最好的大夫给明儿看病。”“太好啦!”女孩开心地拍着手,随即又歪着小脑袋问,“爹爹,丞相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金子呀?”妻子王氏也走了过来,一脸忧虑地看着他。宋慈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事瞒不住。他看着女儿天真的眼睛,用一种近乎讲故事的口吻说:“因为……丞相要爹爹,给他造一个全天下最大、最好玩的玩具。”“玩具?”明儿的兴趣更浓了,“什么样的玩具?”“一个……很高很高,像座小山,会自己‘咔嚓咔嚓’地走,还能学鸡叫,告诉大家什么时候该起床的……大铜人。”他把那恐怖的“浑天十二辰仪”形容成了一个滑稽的玩具。“哇!会自己叫的大铜人!”明儿的眼里充满了向往,“爹爹好厉害!那爹爹一定要快点造出来,明儿也想看!”看着女儿那充满信任和崇拜的眼神,宋慈心里那块被恐惧冻结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是啊,怎么办?为了这双眼睛,他不能就这么等死。死,也得拉个垫背的。不,死,也得在死前,把这天给捅个窟窿出来看看!把妻女安顿好,宋慈把自己关进了那间狭小的书房。他点上油灯,豆大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没有再像无头苍蝇一样惊慌,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铺开一张干净的竹简,用炭笔在上面写下“浑天十二辰仪”六个字。他盯着这六个字,仿佛要把它看穿。丞相为什么选中我?因为那张“自动舂米机”的图纸。那张图纸是他一切灾祸的根源,但此刻,也是他唯一的线索。他从书箱的最底层,翻出了那张早已泛黄、布满折痕的草图。图上画着一个复杂而幼稚的机械结构:一个巨大的水轮,通过几根传动轴和大小不一的齿轮,带动一排木槌交替起落。当时他只是凭着一股巧匠的异想天开,现在看来,简直漏洞百出。最大的问题是,水流时快时慢,这舂米的节奏根本无法稳定。但,丞相要的,不就是这个“自动”的思路吗?宋慈闭上眼,开始拆解那个不可能的任务。首先,动力。“以水为驱”。这不难,许昌城里就有现成的漏刻,就是用水滴来计时的。但漏刻的致命问题在于,随着壶里水位的下降,水流速度会变慢,计时就会出现误差。要驱动一座三丈高的青铜巨兽,需要的是一股强大而又绝对匀速的动力。这怎么实现?其次,核心。如何让连续的、平稳的转动,变成一下、一下、又一下的,均匀的、间断的运动?就像人走路,一步一步,而不是在地上滑行。只有这样,才能带动指针一格一格地走,而不是平滑地转圈。这个“咔嚓、咔嚓”的机关,才是整个仪器的灵魂。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该用什么结构来实现。最后,报时。当时间走到某个精确的点,如何触发一个机关,让铜人挥臂敲钟?这需要一套极其精密的联动装置。一个齿轮错位,可能就提前或推后了半刻钟,那他就死定了。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要命。每一个,都超出了这个时代的技术极限。他枯坐了整整一夜,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书房里,堆满了被他翻乱的竹简。《周髀算经》、《考工记》、《墨子》……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算学和机械的典籍,他都翻遍了。没有答案。古人的智慧再高,也造不出曹操梦里的东西。天亮了,雨停了。一丝微光从窗缝里挤进来,照在宋慈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他没有绝望,反而,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和清明。他意识到一件事:这件事,靠典籍没用,靠他一个人,更没用。他需要人,需要那些和他一样,脑子里装着些不容于世的“奇技淫巧”的疯子、怪人。他拿起笔,在一片新的竹简上,颤抖而又坚定地,开始写下一份名单。这不是一份工程人员的名单,而是一份他为自己寻找的,能一起下地狱的同伴名单。第一个名字:墨七。旁边注着:南市,跛脚,机关术。性孤僻,仇视官府。第二个名字:小算盘。旁边注着:官奴司,刘洪之徒,算学奇才。罪臣之后,胆小如鼠。第三个名字:老铁头。旁边注着:考工署,铸造大师。嗜酒如命,脾气如火。写完这三个名字,宋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胸中所有的恐惧和犹豫。丞相说,他是疯子。好,那就用一个疯子的方式,去完成这个疯狂的任务。他看着这份名单,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不再是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了。从现在起,他是一个猎人。而这,就是他要去狩猎的,三头能帮他逆天改命的怪物。九十九天。倒计时,开始了。第三章 南市的跛脚怪人第二天一早,宋慈几乎是一夜未眠。他眼圈发黑,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像两簇在黑暗中燃烧的火苗。他没穿那身扎眼的九品官服,而是换上了一件半旧的褐色布衣,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寻常的市井工匠。他将那袋金饼分成了几份,只带了十枚揣在怀里——财不露白,尤其是在他即将要去的地方。许昌南市。这里是整个都城最喧闹、最龙蛇混杂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的粪便味、廉价酒食的酸馊味、草药的苦涩味和无数人挤在一起的汗臭味。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轮滚滚声、孩童的哭闹声,汇成一曲活色生香的人间交响乐。宋慈走在其中,却感觉自己与这一切格格不入。这些人,都在为今天的生计奔波;而他,是在为九十八天后的活路搏命。他穿过拥挤的人群,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深处,有一个卖炊饼的老头,据说是个消息灵通的“地头蛇”。宋慈递过去一枚铜钱,要了个炊饼,一边啃一边状似无意地问:“老丈,跟你打听个人。听说这南市有个姓墨的跛脚师傅,机关手艺一绝,不知住在何处?”卖饼的老头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墨七爷?你找他做什么?他那人,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从不接官府的活儿。”“我不是官府的人。”宋慈指了指自己的一身布衣,苦笑道,“我就是个不入流的小木匠,家里做了个新式样的纺车,有个地方卡住了,想请高人指点一二。”老头看他态度诚恳,这才朝巷子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院门努了努嘴:“最里头那家就是。不过我可提醒你,他要是把你连人带东西扔出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多谢老丈。”宋慈道了谢,心里却是一沉。看来,这墨七比他想象的还要难打交道。他走到那扇破旧的院门前,门上连个门环都没有。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咚,咚咚。”里面毫无反应。他又加重了力道敲了敲。“谁?滚!”一个嘶哑、极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板。“在下宋慈,是个木匠。久仰墨师傅大名,有一事相求。”宋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谦卑而无害。“不求!没空!再敲门,我放狗了!”宋慈碰了一鼻子灰,却没走。他知道,对付这种怪人,寻常法子没用。他索性不再敲门,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石像。时间一点点过去,巷子里人来人往,好几个人都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道缝。一只警惕而锐利的眼睛从门缝里射了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宋慈这才看清了墨七的模样。他大概三十多岁,头发乱糟糟地用一根木簪随便挽着,脸上沾着黑色的油污,眼神里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怀疑。他的左腿明显比右腿短了一截,站着的时候,整个身子都是歪的。“墨师傅,”宋慈从怀里掏出那张自己画的“自动舂米机”草图,双手奉上,“下官……不,在下这里有一张图纸,自认构思精巧,却处处碰壁,想请师傅斧正。”他没有提任务,没有提曹操,更没有提钱。他知道,对这种真正的技术狂人,谈钱是侮辱,谈官府是禁忌。唯一的敲门砖,就是技术本身。墨七的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图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猛地拉开门,一把将图纸抢了过去。“进来!”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声,转身就一瘸一拐地往里走。宋慈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他连忙跟了进去,顺手把院门关上。院子里乱得像个垃圾场,到处堆满了废弃的木料、生锈的铁器和一些奇形怪状的零件。但穿过院子,走进主屋,宋慈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屋里没有寻常的桌椅,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齿轮、连杆、弹簧。地上摆着几个半成品的机械模型,有能自己挥舞翅膀的木鸟,有能张牙舞爪的铜蝎子。整个房间,就是一个机关术的宝库。墨七根本没理他,径直走到一张大木板前,将宋慈的图纸铺开,借着从屋顶天窗透进来的光,仔细审视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狗屁不通!”半晌,墨七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抬头鄙夷地看着宋慈,“这简直是三岁小儿的涂鸦!”宋慈心里一紧,但还是硬着头皮问:“还请师傅指教。”“指教?”墨七冷笑一声,手指在图纸上戳得“笃笃”响,“你看这里,水力驱动,想法不错。但水流之力时强时弱,你如何保证这传动轴匀速转动?就凭这个简陋的节流阀?简直是笑话!还有这里,齿轮咬合,你想用它来转换方向和速度,可你这齿轮比算过吗?一个错齿,整个机器就得卡死报废!最可笑的是这里,”他指着核心的杠杆结构,“你想让它自动起落,可这杠杆的力臂、配重、回弹,全都是一厢情愿!这东西别说舂米,它连动都动不起来!”一通劈头盖脸的痛骂,把宋慈骂得面红耳赤。但他非但不恼,反而心头狂喜。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墨七一眼就看出了所有问题所在,而且全都说到了点子上。这证明,他找对人了!“师傅说的是。”宋慈虚心受教,“尤其是在下最困惑的一点,如何将这水轮连续的转动,变成像漏刻滴水那样,一下、一下、均匀而间断的动作?在下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宋慈直接抛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擒纵机构”的难题。果然,这个问题让墨七的眼神变了。他脸上的鄙夷少了几分,多了一丝凝重和思索。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地用粗糙的手指,在木板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富有节奏的“嗒、嗒、嗒”声。这正是宋慈想要的,他成功地用一个技术难题,勾起了这个技术狂人的兴趣。“你造这个东西,到底想干什么?”墨七终于抬起头,重新审视着宋慈,“别跟我说是为了纺车。这么大的手笔,不是你一个穷木匠能玩得起的。”宋慈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诚恳:“不瞒师傅,这不是我的东西。这是……丞相府的要的。”“官府?”墨七的脸瞬间又冷了下去,眼神里的警惕和厌恶再次浮现,“我就知道!你走吧,官府的活,我死也不接!”“师傅先别急。”宋慈连忙道,“这活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它不是刀,不是枪,不是用来杀人的。”“那是什么?”宋慈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是一座能自己报时的钟。一座……能与天对话的浑天仪。”他把“浑天十二辰仪”的构想,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墨七。他没有说自己的生死赌注,只是单纯地描述这件东西的宏伟与精妙——以水为动力,用精密的齿轮模拟星辰运转,最后由铜人分毫不差地敲响报时的钟声。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墨七的表情。墨七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他那只完好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他眼中的厌恶和警惕,正在被一种狂热的光芒所取代。那是手艺人听到一个惊世构想时的痴迷,是创造者面对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挑战时的兴奋。“以水驱,演天象,自报时……”墨七喃喃自语,像是在梦呓,“这……这……这怎么可能……”“是啊,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宋慈趁热打铁,“丞相给了我一百天,做不出来,我全家都得死。但这不重要。”他顿了顿,直视着墨七的眼睛,说出了他酝酿了一路的话。“重要的是,师傅,你难道不想亲手把这件‘不可能’的东西,变成现实吗?想想看,一座三丈高的青铜巨兽,在万众瞩目之下,第一次用它自己的力量,发出第一声时间的呐喊!那是我们这种人的声音!我们墨家传人,机关术的巅峰,就该是这样的东西!而不是躲在这阴暗的巷子里,修理一些破铜烂铁!”“住口!”墨七厉声喝道,似乎被“墨家传人”四个字刺痛了,“墨家早就亡了!从独尊儒术开始,我们这些‘奇技淫巧’就成了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造出来又如何?不过是给那些王侯将相的功劳簿上,添一个可笑的‘祥瑞’罢了!”“不!”宋慈上前一步,声音也提了起来,“它不只是祥瑞!它是一座丰碑!一座用齿轮和杠杆写就的丰碑!证明我们这些工匠,我们这些被视为下九流的人,也能做出改天换地的事情!师傅,我知道你们墨家的祖师爷,有过兼爱非攻的梦想。可现在这世道,讲道理是没用的。但我们可以造出一样东西,一样让所有人都必须仰望的东西!让他们知道,决定这个世界走向的,不只有刀剑和权谋,还有我们手里这些……别人看不懂的门道!”宋慈的这番话,像是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墨七的心坎上。墨七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仇视官府是真的,但被埋藏在心底的,那份作为墨家后人的骄傲和不甘,也是真的。他一辈子都在跟这些冰冷的机械打交道,最大的梦想,不就是造出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世之作吗?现在,这个机会,以一种最残酷、最要命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许久,墨七嘶哑地开口:“钱呢?造这东西,不是光靠嘴皮子就行的。”宋慈心中狂喜,他知道,鱼上钩了。他立刻从怀里掏出那十枚金饼,放在木板上。“这是定金。丞相府拨了五百金,不够,我再去要。物料,整个许昌城的,任你挑选。”墨七看着那些金饼,眼神复杂。他没有去拿,而是指着宋慈那张图纸,冷冷地说:“你这个,是垃圾。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全听师傅的!”“我不叫师傅,我叫墨七。”他又指着宋慈,“还有,你不是官,我不是民。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只是两个想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疯子。你能做到吗?”宋慈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能!”“好。”墨七终于伸出手,拿起了其中一枚金饼,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扔进一个装满零件的箱子里,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明天,把剩下的金子和许昌城所有铜料、铁料的清单拿来。还有,”他抬起眼,目光如炬,“去找一个会算数的人,一个真正会算的人。我要天上的星辰怎么走,地上的齿轮就要怎么转。这需要算,大量的算!找不到他,我们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宋慈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知道,墨七说的,是他的名单上的第二个人。那个号称“算神”刘洪之徒,如今却在官奴司里任人欺凌的……小算盘。第四章 官奴司里的“小算盘”从墨七那间充满了油污味和创造激情的屋子里出来,宋慈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一场仗,浑身都被汗湿透了。但他顾不上喘口气,因为墨七给他派了新的任务——找一个真正会算的人。这个“会算”的人,宋慈心里早有人选。第二天,他没有去南市,而是径直走向了许昌城北的一个地方——官奴司。这里比南市更加阴森、压抑。高墙耸立,戒备森严,空气里飘荡着一股绝望的气息。被关在这里的,大多是罪臣的家眷,他们曾经也是锦衣玉食,如今却沦为最卑贱的官奴,命运任人摆布。宋慈亮出了满宠给他的那块令牌。这块玄铁打造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是许昌令的信物。官奴司的管事一见令牌,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点头哈腰地将宋慈迎了进去。“不知宋大人来此,有何吩咐?”管事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一脸精明。“我来找个人。”宋慈开门见山,“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叫‘小算盘’的少年?”管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有些鄙夷:“哦,大人说的是那个刘家的余孽啊。有倒是有,不过那小子就是个书呆子,除了会摆弄几根算筹,百无一用,干活都没力气,三天两头挨鞭子。大人找他做什么?莫不是……想买个回去算账?”“不该问的别问。”宋- 慈冷冷地打断他,“带我去找他。”“是,是。”管事不敢再多嘴,连忙在前面引路。他们穿过几道铁门,来到一个巨大的工棚。里面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官奴正在做着苦工,搬运石头、劈柴、淘洗秽物。一个手持皮鞭的监工在旁边来回踱步,稍有看不过眼,便是一鞭子抽过去,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管事指着角落里一个瘦弱的身影,对宋慈说:“大人,那就是小算盘。”宋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吃力地推着一辆装满了石料的独轮车。他骨瘦如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身上的囚服又脏又破,脸上沾满了泥污,只有一双眼睛,大而清澈,却充满了惊恐和不安,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砰!”少年脚下一滑,沉重的独轮车失去平衡,轰然倒地,石料撒了一地。“你个废物!”监工一个箭步冲过去,扬起皮鞭就狠狠抽下。“啪!”清脆的鞭声响起,少年背上立刻绽开一道血痕。他痛得闷哼一声,蜷缩在地上,却不敢哭喊,只是死死地抱着头,瑟瑟发抖。宋慈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不是什么善心泛滥的菩萨,但这少年,是他完成任务的关键。“住手!”宋慈喝道。监工回头,见是管事陪着一个陌生人,不由得一愣。“这位是府君大人派来的宋大人,”管事连忙介绍,“还不快行礼!”监工吓了一跳,赶紧扔下鞭子跪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大人在此。”宋慈没有理他,径直走到那少年面前,蹲下身子。“你就是小算盘?”少年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宋慈指着地上一堆大小不一的石料,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我若要从这堆石头里,挑出总重恰好为一百斤的石块,用时最短,你当如何?”这个问题让管事和监工都愣住了。这是干什么?考校一个官奴?少年也愣住了,他看着宋慈,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但他常年沉浸在算学的世界里,这个问题几乎是本能地触发了他的思考。他看了一眼那堆石头,没有用手去掂量,只是用眼睛快速扫过。他的嘴唇开始无声地翕动,仿佛在进行某种快速的心算。片刻后,他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先……先目测,将石块按大小粗分为三等:大者约二十斤上下,中者约十斤,小者约三五斤。取大者四,再以中者换下其一,观其大小,增减小者……如此……约莫十数息,便可得。”他的回答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完全不像一个刚刚挨了鞭子的囚徒。宋慈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算术了,这是筹划学,是后世运筹学最朴素的雏形。他要的,正是这种能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思维能力。“好。”宋- 慈站起身,对管事说:“这个人,我要了。”管事面露难色:“大人,这……官奴司的人,按律是不能随意带走的。除非……有丞相府的手令。”宋慈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块刻着兽首的玄铁令牌。“这个,够不够?”管事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比刚才那监工还利索:“够!够!大人您说笑了,府君大人的令牌,就是丞相的手令!您要谁,别说一个,十个都行!”宋慈不再废话,对那还瘫在地上的少年说:“跟我走。”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块令牌,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不解。他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宋慈身后,像一个被提线操控的木偶。走出官奴司那扇沉重的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少年还有些恍惚。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宋慈带着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墨七那里,而是进了一家小医馆。他让郎中给少年处理了背上的伤口,又带他去成衣铺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最后在路边摊要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少年捧着那碗热汤饼,看着里面漂浮的几片肉,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吃吧。”宋慈淡淡地说。少年狼吞虎咽地吃完,这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大……大人,您……您为什么要救我?”“我不是救你,”宋慈纠正他,“我是要用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姓刘,名洪……不,我爹叫刘洪。我……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小算盘。”少年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自卑。“刘洪?”宋慈心中一动。那可是东汉末年鼎鼎大名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曾著《乾象历》,是当时算学界的泰山北斗。可惜后来卷入政治斗争,被曹操所杀,家人尽皆充为官奴。原来,这少年,竟是“算神”刘洪的儿子。宋慈心中更有底了。他看着少年,缓缓说道:“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小算盘。你父亲既然叫刘洪,你就叫……刘辰吧。星辰的辰。”“刘辰……”少年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第一次泛起了光彩。“刘辰,”宋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要你帮我算一样东西。一样……很复杂的东西。”他带着刘辰,再次来到了南市那条小巷,推开了墨七的院门。墨七正在院子里,对着一块巨大的木板比比划划。他看到宋慈身后的刘辰,只是瞥了一眼,便冷冷地问:“人带来了?”“带来了。”宋慈把刘辰推到前面,“他叫刘辰,能算。”墨七上下打量着这个瘦弱得像根豆芽菜的少年,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就他?他会算什么?九九歌吗?”刘辰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宋慈身后缩了缩。宋慈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别怕。把你最擅长的,拿出来给他看看。”墨七哼了一声,走到墙边,从一堆图纸里抽出一张,扔在刘辰面前。那张图纸上,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齿轮组,大大小小十几个齿轮互相嵌套,旁边标注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数字。“这是我早年设计的一套联动装置。”墨七指着图纸,语气里带着一丝傲慢,“我只告诉你,最外面这个主动轮,转速为每日一周。你告诉我,最里面这个,连接着指针的从动轮,它的转速是多少?算不出来,就滚回你的官奴司去。”这是一个纯粹的机械传动计算题,复杂程度远超日常算术。刘辰看着图纸,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但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那些熟悉的齿- 轮和数字时,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那种惊恐和怯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专注。他没有要算筹,也没有要纸笔。他就那么蹲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图纸,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墨七和宋慈都屏住了呼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刘辰长出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用一种极为肯定的语气说:“若以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算,最内指针转动一周,需时……三百六十五日、五小时、四十八分、四十六秒。此数,与回归年之长,仅差不足一刻。若将此处丙三齿轮减二齿,庚七齿轮增一齿,则误差可减半。”屋子里,瞬间一片死寂。宋慈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看懂了墨七的表情。那个桀骜不驯的跛脚怪人,此刻脸上写满了震惊,甚至可以说是骇然。他死死地盯着刘辰,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他自己设计的东西,他当然知道答案,但他也需要花费大半天的时间用算筹反复验算。而眼前这个少年,竟然只凭心算,就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仅算出了精确的结果,还指出了一个可以优化的方案!这不是算术,这是妖术!“你……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墨七的声音都有些干涩了。刘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家父……家父曾教过我一种‘调日法’,可以将繁复的比例关系,转化为简单的整数运算……”墨七呆立半晌,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狂喜和激动。“哈哈哈哈!好!好!好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了你这个‘算盘’,我的‘机关’,就有了魂!”他看向宋慈,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认同。“宋慈,你这家伙,运气真他娘的好!疯子,配上一个神算子……这‘浑天十二辰仪’,或许……或许真有那么一丝可能了!”宋慈也长长地松了口气。他的“疯子团队”,核心的技术和大脑,总算都到齐了。他看着眼前这两个画风迥异的怪人——一个孤僻暴躁的机关大师,一个胆小自闭的数学天才,再加上他自己这个被逼上梁山的九品小吏。一个草台班子,就这么搭起来了。还差最后一块拼图。一块能将他们的所有奇思妙想,从图纸变成现实的,最坚实、最可靠的基石。考工署里那个脾气最火爆的铸造大师——“火正”老铁头。第五章 熔炉边的“老铁头”搞定了墨七和刘辰,宋慈感觉自己那条通往断头台的路,似乎从一根悬空的游丝,变成了颤颤巍巍的独木桥。虽然还是九死一生,但至少脚下有了个着落。他没有急着把刘辰带回自己家,而是暂时安顿在了墨七那里。这两个怪人,一个负责天马行空的构想,一个负责精密入微的计算,正好可以先磨合一下。宋慈给了墨七一大笔钱,让他尽管放手去采购那些稀奇古怪的材料,搭建初步的模型。而他自己,则要回去啃那最硬的一块骨头——老铁头。第二天,宋慈重新穿上了他的九品官服,回到了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考工署。他一踏进工坊,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那眼神比前两天更加复杂了。他们听说宋慈接了丞相的“神仙活儿”,没被吓死,反而拿着府君令牌,从官奴司里提了个犯人出来,还搅动了南市。这人,怕是真的疯了。宋慈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他径直穿过主工坊,走向最深处、最炎热的铸造区。还没走近,一股灼人的热浪就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烈的煤烟和铁锈味。巨大的熔炉像一头打着酣的怪兽,发出“呼呼”的轰鸣。几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正挥汗如雨地拉着风箱,火光将他们的古铜色皮肤映得通红。而在这片喧嚣和酷热的中心,一个须发半白,身材却异常壮硕的老者,正手持一把大铁钳,专注地盯着熔炉的火口。他就是考工署的“火正”,首席铸造大师,老铁头。“铁老。”宋慈走上前,客气地喊了一声。老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炉火的颜色上。对一个顶级的铸造师来说,炉火的颜色,就是铁水的魂。差一丝一毫,铸出来的东西就是废品。宋慈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旁。他知道老铁头的脾气,在这时候打扰他,跟找死没区别。过了许久,老铁头觉得火候到了,猛地大喝一声:“起!”几个壮汉立刻合力,用铁链吊起一个巨大的铁水包。老铁头亲自掌钳,稳稳地将那泛着金红色光芒的铁水,注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模具中。“滋啦——”青烟升腾,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到铁水全部注入完毕,老铁头才放下铁钳,用一块脏兮兮的布巾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拿起旁边一个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一股浓烈的酒气立刻散开。他这才斜着眼,看向宋慈:“宋令吏,什么风把你这尊贵人吹到我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来了?”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老铁头是考工署里资格最老的大师,一辈子跟火和铁打交道,最瞧不起宋慈这种动嘴皮子、玩账本的“文官”。宋慈也不恼,只是笑了笑:“铁老,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个活儿,想请您出山。”“出山?”老铁头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这把老骨头,天天守着这炉子,就没下过山。有什么活儿,让下面的人干就是了。我只管铸丞相要的兵器甲胄,别的事,没工夫。”“这次的活儿,不是兵器,也不是甲胄。”宋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这不是墨七画的那些鬼画符,而是宋慈自己连夜画的一张草图。图上只画了一个东西——一个直径约三尺,布满了细密齿牙的青铜齿轮。他将图纸递到老铁头面前。老铁头本来一脸不屑,但当他的目光落到图纸上时,眼神微微一凝。他放下酒葫芦,接过了图纸。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在图纸上轻轻摩挲着,目光从齿轮的轮廓,移动到每一个细小的齿牙上。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这是什么?”他沉声问。“一个零件。”宋慈答道。“屁的零件!”老铁头猛地抬头,眼中爆出精光,“寻常的投石车、弩机,用的都是木齿,哪有这么精细的?这齿牙的大小、间距,要求分毫不差。还有这材质,你标的是青铜?用青铜铸这么精细的东西,还要求硬度和韧性……你想干什么?”“我想造一个钟。”宋慈缓缓说道。“钟?”老铁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夹杂着嘲讽的表情,“哦,我听说了。丞相那个‘浑天十二辰仪’。怎么,这烫手的山芋,最后落到你手里了?”宋慈点了点头:“是。”“哈哈哈哈!”老铁头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周围的工匠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宋慈啊宋慈,你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这回犯了这么大的傻?这种神仙鬼怪的东西,你也敢接?你是嫌命长了,还是觉得你那点小聪明,能把天给哄过去?”宋慈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说:“铁老,我只问你,这东西,你能不能铸出来?”笑声戛然而止。老铁头重新低头看着那张图纸,脸上的嘲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严肃。“能。”他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随即又补充道,“但很难。铜性软,要增加硬度,需加锡、铅。但这比例,多一分则脆,少一分则软。而且铸造之后,热胀冷缩,尺寸极难把握。要做到你图上这般分毫不差,一百件里,能成一件,就算老天开眼了。”“我不要一百件成一件。”宋慈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的,是每一件,都必须成功。因为,我们没有失败的机会。”老铁头沉默了。他看着宋慈,这个平日里在他眼中只会耍笔杆子的小令吏,此刻眼神里透出的那股疯狂和决绝,让他感到有些陌生。“你凭什么?”老铁头问,“就凭丞相一道口谕?宋慈,我告诉你,这炉子,认的是手艺,不是官威。你就算拿着尚方宝剑,火候不到,它出来的也是一坨废铁!”“我不凭官威。”宋慈摇了摇头,“我凭这个。”他伸出自己的手,那是一双九品令吏的手,有些薄茧,但远不如老铁头那般粗糙。“我凭我们这些工匠,自己的手。铁老,你在这炉子前待了多少年了?”“快四十年了。”“四十年,”宋慈感叹道,“您铸出的刀剑,让丞相的大军所向披靡。您铸出的甲胄,保住了无数将士的性命。可是,史书上会记下他们的名字,会记下丞相的名字,会记下那些将军的名字,但有谁会记下‘老铁头’这三个字吗?”这番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老铁头的心里。他一辈子都以自己的手艺为傲,但也一辈子都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工匠。他的作品再好,荣耀也都是别人的。“你想说什么?”老铁头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想说,我们这次要造的,不是一件兵器,不是一件工具。”宋慈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它是一件作品!一件只属于我们工匠自己的,惊世骇俗的作品!当它立在铜雀台顶,向全天下报出第一个时辰的时候,人们会震惊,会赞叹。他们会问,这是谁造的?到那时,上面刻着的名字,不该是曹操,不该是满宠,而应该是我们!”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应该有墨家机关术的传人,墨七。应该有算神刘洪的后人,刘辰。更应该有——”他直视着老铁头,一字一顿地说:“——大汉第一铸造师,‘火正’铁公!”“铁公”两个字,让老铁头那壮硕的身躯,猛地一震。他有多久没听过别人这么称呼他了?年轻时,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才,被人尊称为“铁公”。但随着年华老去,世事变迁,他成了考工署里一个脾气古怪的“老铁头”。宋慈看着他的眼睛,从怀里又掏出一张图纸,缓缓展开。这张图纸上,画的是“浑天十二辰仪”的整体构想图。虽然还很粗糙,但那宏伟的轮廓,那复杂的结构,那顶端准备敲钟的铜人,已经跃然纸上。在图纸的最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用小字预留出了一行位置。上面写着:“监造:宋慈。设计:墨七。算学:刘辰。铸造:____”那个空白的位置,正等待着一个名字的填入。老铁头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空白处,再也挪不开了。他粗重的呼吸声,在熔炉的轰鸣中,都清晰可闻。他可以不在乎金钱,不在乎官位,甚至不在乎生死。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一辈子的手艺,不能不在乎这份流芳百世的荣耀。这是直接戳在他心窝子里的阳谋。“好酒。”半晌,老铁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宋慈一愣:“什么?”“我说,我要好酒!”老铁头猛地一拍大腿,吼道,“杜康仙庄新出的‘秋露白’,每天得供我一坛!不然,老子没精神,手会抖!”宋慈心中狂喜,知道这事成了。他立刻一躬到底:“没问题!别说一坛,两坛都行!只要铁老您点头,从今天起,整个铸造区,您说了算!您要什么人,要什么料,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您弄来!”“哼,算你小子识相。”老铁头抓起那张齿轮图纸,宝贝似的卷了起来,揣进怀里,“这活儿,我接了。但是先说好,铸造的事,我说了算。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设计,要是违背了金铁之性,老子可不伺候!”“那是自然!一切全凭铁老定夺!”至此,宋慈的“疯子团队”,终于集结完毕。一个被逼上绝路的九品小吏,成了这个团队的粘合剂和总负责人。一个孤僻的墨家传人,成了团队的技术核心和总设计师。一个自闭的数学天才,成了团队的精密大脑和首席计算师。一个火爆的铸造大师,成了团队将一切梦想化为现实的坚实臂膀。四个人,四个怪胎,一艘摇摇欲坠的草台班子,就这么正式起航了。他们的前方,是九十多天后,铜雀台上的审判。他们的脚下,是一片充满了未知与艰险的,技术与人心的蛮荒。第六章 “滴水”的难题“不行!这个绝对不行!”墨七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他那间破屋的屋顶。他一瘸一拐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躁野兽。在他面前的木板上,摆着一个刚刚搭好的模型。那是一个模仿许昌城里现有“漏刻”的装置:一个高高在上的储水铜壶,水通过一根细管,一滴一滴地落入下方的受水壶中。受水壶里有一个标着刻度的浮箭,随着水位的升高而上升,以此来指示时间。这是宋慈能想到的最直接、最成熟的“以水为驱”的方案。“为什么不行?”宋慈耐着性子问。他已经在这里跟墨七耗了整整一个上午了,“全天下的漏刻都是这么用的,几百年来都行之有效。我们只要把它放大,让它滴下来的水去冲击一个小水轮,不就能驱动整个仪器了吗?”“有效个屁!”墨七指着那模型,毫不客气地喷着唾沫星子,“你懂个什么!漏刻,漏刻,关键在一个‘漏’字!壶里的水越多,压力越大,水滴下来的速度就越快。水越少,压力越小,速度就越慢!你用它来计时,每天都要找专人校对日影,修正误差。你现在要用这玩意儿来驱动一个比天还精密的仪器?你是想让你的铜人第一天子时报时,第二天就跑到丑时去吗?”宋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漏刻有误差,但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他之前只是个管账的,哪研究过这个。“那……那怎么办?”“怎么办?凉拌!”墨七气不打一处来,“我早就说了,动力,是一切的根基!一个稳定、匀速、持续不断的动力源!没有这个,后面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我这几天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怎么让这该死的水流,变得跟日出日落一样准时!”旁边的角落里,刘辰抱着一卷竹简,小声地插了一句:“我……我算过了。如果用单壶滴漏,每日的累积误差,大概在……一刻到两刻之间。也就是说,最多不出十天,我们的钟,就会比实际时间慢上将近一个时辰。”这个精确的数字,像一盆冷水,把宋慈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浇灭了。一个时辰!那还报个什么时?直接等着被砍头就行了。宋慈的后背渗出了冷汗。他原以为最难的是擒纵、是报时,没想到,光是这第一步“滴水”的难题,就几乎把他们给判了死刑。这就是他们团队组建后,遇到的第一个技术壁垒。“老铁头那边怎么说?”宋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墨七冷笑,“他正忙着建炉子呢!我昨天去找他,让他先试着铸几个小齿轮,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小东西不过瘾,要玩就玩大的’!他现在正带着人,准备先开个大模,把三丈高的仪- 器外壳给搞出来!本末倒置,蠢货!”宋慈头疼欲裂。他这个总负责人,现在才发现,自己手下这几个人,全都是不听指挥的主儿。墨七沉浸在自己的技术世界里,老铁头迷恋于他的铸造奇迹,刘辰则只负责计算,没一个能从全局考虑问题。而他这个总领全局的,却对核心技术一窍不通。“都停下!先别想后面的事了!”宋慈一拍桌子,下了死命令,“从今天起,我们所有人,就只干一件事——解决这该死的水!”在宋慈的强力干预下,疯狂的造物计划暂时停摆。墨七的屋子,成了一个专门研究“如何让水流变听话”的实验室。他们尝试了各种方法。第一种,增加水管的长度和曲折度,试图通过摩擦力来减缓水流。结果,水流是慢下来了,但还是不均匀。失败。第二种,在储水壶里加入各种漂浮物,试图改变水的浮力。结果,水面是稳了,但水底的压力变化依旧。失败。第三种,墨七异想天开,设计了一套复杂的多级漏壶。第一个壶的水滴入第二个,第二个再滴入第三个,试图通过层层过滤,让最终的水流变得平稳。理论上可行,但他们很快发现,每增加一级,误差虽然会减小,但也会累积新的、不可控的变量。而且整个装置会变得异常庞大和复杂。要驱动三丈高的浑天仪,他们可能需要一个像小山一样庞大的漏壶组。“这得用掉半条河的水吧!”宋慈看着墨七画出的草图,欲哭无泪。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十天。五百金的启动资金,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老铁头那边为了建新炉子、采购上好的铜料,已经花掉了一半。墨七为了做各种模型,也耗费了大量的木材和铜片。然而,最关键的动力问题,依然毫无进展。团队内部的气氛,也从最初的亢奋,渐渐变得焦躁和压抑。墨七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摔东西骂人。老铁头那边催着要齿轮的精确图纸,可动力方案没定,齿轮的尺寸和传动比就没法算,刘辰也只能干着急。宋慈成了三明治里的馅,两头受气。他每天都要去安抚暴躁的墨七,再去应付催命鬼一样的老铁头,晚上回家,还要面对妻子担忧的眼神和女儿天真的询问。“爹爹,你的大铜人造得怎么样啦?”每当这时,宋慈都只能强颜欢笑:“快了,快了。”实际上,他们连一步都还没迈出去。这天晚上,宋慈拖着疲惫的身体,又一次从墨七的工坊里出来。两人又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他没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铜雀台下。夜色中,这座象征着曹操权势与野心的宏伟建筑,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俯瞰着整个许昌城。宋慈站在下面,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他仿佛能看到,八十多天后,自己和家人,就是在这里,被当众行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将他紧紧包裹。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把这些怪人凑在一起,是不是一个更加疯狂的错误?或许,他应该在第一天,就带着家人连夜逃亡,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他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路过一家酒肆,闻到里面的酒香,脚就再也挪不动了。他走了进去,要了一坛最烈的酒,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他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酒过三巡,他已是半醉半醒。周围的喧嚣都离他远去,只有眼前的酒碗,和心里那化不开的愁。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考工署服饰的年轻工匠,端着酒碗凑了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宋……宋大人,您也在这儿喝酒啊?”宋慈抬起醉眼,认出是工坊里一个叫阿土的木匠,平日里手脚勤快,但有些木讷。“是你啊……”宋慈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想搭理。阿土却自来熟地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碗酒,敬宋慈:“大人,我敬您一碗。您接了这天大的活儿,我们这些底下人,都佩服您的胆识。”宋慈苦笑一声,一饮而尽:“佩服?是佩服我死得快吧。”“哪能啊!”阿土连忙说,“我们都盼着您成呢!您要是成了,封了侯,我们这些跟着您的,不也能沾点光嘛!”他又给宋慈满上酒,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我听说……你们卡在那个滴水上了?是不是那水流,老是忽快忽慢,不听使唤?”宋慈一愣,醉意醒了三分:“你怎么知道?”“嘿嘿,”阿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前阵子在您和墨七爷那儿打杂,听你们天天念叨这个。其实……我有个笨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宋慈心中一动,但随即又有些失望。连墨七那样的机关大师都束手无策,你一个普通的小木匠,能有什么法子?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问:“你说说看。”“是这样的大人,”阿土边说边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画着,“你们老想着怎么让一个壶里的水,流得一样快。可俺们乡下人车水灌田,都晓得,一个人的力气有大有小,一脚踩下去,水时多时少。可要是……有两个人,不,是有很多人,一字排开,组成一架‘龙骨水车’,你一脚,我一脚,轮流着来。从河里看,这水不就源源不断,一直一个样儿地流上来了吗?”他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一个人力驱动的水车。宋慈看着桌上那简单的图画,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龙骨水车……轮流……源源不断……他猛地抓住了阿土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你再说一遍!”“啊?”阿土吓了一跳,“我……我说,一个人不行,就多找几个人,一个壶不行……就多用几个壶?”一个壶不行,就多用几个壶!是啊!他们之前的思路全错了!他们一直在死磕“如何控制一个壶”,却忘了最简单的办法——补偿!宋慈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个全新的画面:不再是一个巨大的储水壶,而是两个,或者三个、四个一模一样的壶,并排而立。第一个壶开始向下方的水轮滴水,当它的水位下降,流速开始变慢时,一个精巧的机关被触发,立刻切换到第二个满水的壶,由它接力滴水。而在第二个壶工作的同时,第一个空了的壶,被一个提水装置重新注满,等待下一次接力。如此循环往复!就像龙骨水车一样,此起彼伏,轮流工作!单个来看,每个壶的流速都在变化。但从整体来看,提供给下方水轮的,将是一股永不枯竭、速率恒定的水流!这个方案,巧妙地绕过了那个时代无法解决的“恒定压力”难题,用一种“补偿”和“接力”的笨办法,实现了同样的效果!“天才!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宋慈激动地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把桌子都撞翻了。他一把抓起剩下的半坛酒,塞到目瞪口呆的阿土怀里。“这酒,赏你的!从明天起,你不用在工坊打杂了,直接来墨七爷这里报到!我给你涨三倍的工钱!”说完,他扔下几枚铜钱,转身就往外跑,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阿土一个人,抱着那坛酒,呆若木鸡。宋慈提着一颗因狂喜和酒精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了墨七的院子前。“砰砰砰!”他用尽全身力气砸着门。“墨七!开门!快开门!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他那嘶哑而又兴奋的吼声,划破了许昌城的沉沉夜幕。第七章 疯子们的交响乐院门“吱呀”一声被粗暴地拉开。墨七赤着上身,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满脸杀气地瞪着宋慈。他显然是刚从睡梦中被吵醒,头发乱得像个鸡窝。“宋慈!你他娘的要是没个天塌下来的理由,我今天就把你拆了做成机关零件!”墨七咬牙切齿地低吼。宋慈根本不在乎他的威胁,他一把抓住墨七的胳膊,激动得满脸通红,酒气混着兴奋的气息喷了墨七一脸。“水!水的问题解决了!”他不由分说,把墨七拖进院子,就着昏暗的灯光,抓起一根木炭,就在地上那块大木板上飞快地画了起来。“你看,我们不要一个壶了,我们要两个,不,三个!”他画了三个并排的铜壶,又在下面画了一个小小的水轮。“第一个壶滴水,当它的水位下降到这里,”他在壶壁上画了条线,“一个浮标就会触动一个杠杆。‘咔’的一声,这个杠杆会同时做两件事:第一,堵住第一个壶的出水口;第二,打开第二个满水壶的出水口,让它无缝衔接,继续向水轮滴水!”墨七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凑了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粗糙的草图,眼神从暴怒迅速转为惊愕。宋慈越说越兴奋,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当第二个壶工作时,我们用一个简单的提水装置——就像井口的轱辘一样,把第一个空壶重新灌满!等第二个壶的水位下降,又会触发机关,切换到第三个壶。然后第二个壶被灌满……如此循环往- 复,周而复始!”他画完了最后一笔,抬起头,气喘吁吁地看着墨七,眼睛亮得吓人。“这样一来,供给水轮的动力,就永远是来自一个‘即将流干’和‘刚刚装满’之间的壶!它的流速虽然有细微波动,但总体上,将是一股恒定的、永不枯竭的能量!我们绕过去了!我们把那个该死的‘压力恒定’问题,给绕过去了!”墨七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图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是没想到多壶补偿,但他陷入了一个思维定式,总想着如何用一套复杂的齿轮组去精妙地控制切换。而宋慈提出的这个方案,简单,粗暴,甚至有些笨拙——用最简单的浮标和杠杆来触发!这就像武林高手比武,一方还在琢磨精妙绝伦的剑法,另一方却直接抡起一块大石头砸了过来。不精妙,但有效!“……浮标……杠杆……”墨七喃喃自语,他蹲下身,用手指在那草图上比划着,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运转,构建出具体的机械结构,“这里,可以用一个跷跷板式的结构,一头落下,另一头就能抬起阀门……还有提水装置,可以用一个小型的人力水车,不,不对,可以利用主水轮转动时分出的一小部分力,来带动它!这样就能实现……自动化!”他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连跛脚都忘了,差点跳起来。“我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没想到!我天天想着怎么造一把锋利的宝剑,却忘了最简单的锤子也一样能砸开核桃!宋慈,你这家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这一刻,这个孤僻的墨家传人,第一次对宋慈这个“外行”,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佩。“别夸我了,”宋慈摆摆手,有些心虚,“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工坊里一个叫阿土的小木匠提醒我的。”“阿土?”墨七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好!好一个阿土!明天让他过来,我这屋里,我说了算,他说了算,你,滚一边去算账!”虽然嘴上刻薄,但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却怎么也藏不住。动力问题,这个卡了他们十几天,几乎让他们绝望的拦路虎,就这么在一个酒醉的夜晚,被一个最底层的工匠,用最朴素的智慧,一脚踹开了。第二天,整个草台班子都活了过来。阿土被宋慈正式调到了墨七身边,成了他的首席助手。这个木讷的年轻人,面对崇拜已久的墨七,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但当他拿起工具时,那份专注和灵巧,连墨七都暗暗点头。有了明确的方案,刘辰的“算盘”也终于可以开动了。他不再是那个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少年。一张巨大的木板被立了起来,上面用白灰刷过,成了他的演算板。他手持炭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串串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三壶联动,每壶滴水半个时辰,共计一个半时辰一循环。储水壶容积定为三斗,则出水管口径当为……”“……水轮直径定为五尺,受水叶片二十四片,每片受水一合,则水轮转动一周,需时……”“……要带动擒纵轮每日转动十二周,则主传动轴到擒- 纵轮之间的总齿轮比,当为……”墨七和阿土在旁边,根据刘辰算出的数据,用木头和竹片飞快地搭建着1:10的缩微模型。敲击声、锯木声、争吵声、讨论声,在小小的院子里交织成一曲奇异而又和谐的交响乐。宋慈,则成了这个疯狂乐团的后勤总管和外交官。他拿着墨七和刘辰确认过的最终图纸,再次找到了老铁头。铸造区里,老铁头正对着一个巨大的泥模发愁。他雄心勃勃地想先铸出浑天仪的外壳,但没有内部结构尺寸,他根本无法下手。当宋慈把那张画着新式“三壶联动滴漏”和初步齿轮组的图纸递给他时,老铁头的眼睛亮了。“哼,算你们还有点用。”他嘴上不饶人,手却诚实地接过了图纸,如获至宝。他把图纸在工作台上一铺,大手在上面比划着,粗声粗气地喊:“都过来!别弄那没用的外壳了!先给老子铸这个!看到没,这三个铜壶,尺寸、重量、壁厚,必须一模一样!还有这个,水轮,轴心必须同心,叶片分毫不差!谁要是给老子弄砸了,老子把他扔进熔炉里回回火!”工匠们立刻围了上来,铸造区的炉火,烧得更旺了。自此,这个草台班子,才真正开始了高效的协作。墨七,是天马行空的总设计师,负责提出各种疯狂的机械构想,尤其是最核心的“擒纵”和“报时”机关。刘辰,是冷静精密的大脑,负责将墨七的构想,转化为精确到毫厘的数据,计算出每一个齿轮的大小、齿数和传动比。老铁头,是坚实可靠的臂膀,负责将刘辰算出的数据,用炉火和铁水,锻造成一个个完美的青铜零件。阿土,是灵巧的双手,负责用木头搭建出各种验证模型,让图纸上的构想,第一次有了立体的形态。而宋慈,他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将这些性格迥异、能力突出的怪才们紧紧地串联在一起。他负责沟通、协调、筹款、弄到各种稀缺的材料,还要顶住来自外界的一切压力。他不懂最核心的技术,但他懂人心。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给墨七泼冷水,什么时候该给老铁头戴高帽,什么时候该给刘辰一碗热汤饼。一个奇妙的平衡,在这个团队里形成了。接下来的二十天,项目进展神速。三壶联动滴漏的模型,在经历了十几次失败后,终于成功运转起来。当那细小的木制水轮,第一次靠着三个木壶的交替滴水,开始以一种近乎恒定的速度,不知疲倦地转动时,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墨七激动得眼眶发红,他拍着阿土的肩膀,破天荒地说了一句:“小子,干得不错。”刘辰则在一旁,用沙漏默默地记录着水轮转动一周的时间,连续记录了十二个时辰,然后宣布:“十二个时辰内,累积误差,不足半刻。符合要求。”有了稳定的动力源,其他零件的铸造也全面铺开。老铁头的铸造区,成了整个考工署最繁忙的地方。一炉炉滚烫的铜水,被浇筑成各种形状的齿轮、连杆、轴承。失败,重铸,再失败,再重铸。每一件成功的零件,背后都是十几件甚至几十件的废品。宋慈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废铜,心疼得直滴血,但还是咬着牙,把第二批资金批了下去。他知道,现在不是省钱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离冬至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不到七十天。他们攻克了动力,但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那真正决定成败的,如心脏般关键的“擒纵机构”,还只存在于墨七的脑子里,和刘辰那写满了无数可能性的演算板上。而就在他们全力攻关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宋慈意识到,他们要面对的,远不止是技术上的难题。那天下午,满宠,那张冷得像冰的脸,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了考工署。第八章 满宠的“关心”满宠的出现,像一股寒流,瞬间冻结了铸造区里火热的空气。他还是那副表情,仿佛整张脸都是用万年玄冰雕刻而成。他身后跟着两名持刀的卫兵,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工坊里的每一个人。工匠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恐地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老铁头皱着眉,放下了手中的铁钳,脸上满是不悦,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躬了躬身。“府君大人。”宋慈正在和老铁头核对一批新出炉的齿轮,见到满宠,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连忙迎上去,深深一揖:“下官宋慈,参见府君大人。”满宠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他,投向了那一片繁忙而又混乱的工场。他的视线,先是落在了那三个已经初步成型的巨大铜壶上,又扫过旁边堆积如山的青铜废品,最后,停留在一个刚刚铸好,还在冷却中的、直径约两尺的巨大齿轮上。“这就是你们一个月的成果?”满宠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回大人,”宋慈硬着- 头皮答道,“我们……我们解决了最关键的动力问题。这‘三壶滴漏联动法’,可保动力源源不绝,匀速稳定。其他的零件,也正在加紧铸造。”“动力?”满宠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似是嘲讽,“我关心的不是动力,是结果。丞相要的,是冬至日,铜雀台上那一声钟响。不是一堆好看的零件。”他走到那堆废品前,用脚尖踢了踢一个铸造失败、已经变形的齿轮,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宋令吏,你上个月,从账房支走了三百金。我听说,整个许昌城的铜料,价格都因你而涨了一成。你就用这些钱,给我造了这么一堆垃圾?”宋慈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知道,校事府的眼睛无处不在。“大人,铸造精密之物,损耗在所难免……”“我不管损耗。”满宠打断他,语气冰冷,“我只给你看一样东西。”他对手下使了个眼色,一名卫兵从怀里拿出一卷竹简,递了过来。满宠将竹简展开,在宋慈面前一晃。那是一份名单。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个名字,而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官职和罪名。“吏部尚书,崔琰。罪名:腹诽朝政,言语不逊。”“尚书仆射,毛玠。罪名:心怀汉室,非议主上。”“……”宋慈只看了几眼,就觉得头皮发麻。名单上的人,全都是朝中德高望重、但被认为是心向汉室的老臣。而他们的罪名,大多是些捕风捉影的“非议”之罪。“这些人,是丞相称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满宠缓缓地卷起竹简,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宋- 慈的心上,“丞相宅心仁厚,不愿多造杀孽。所以,他才需要你那座‘浑天十二辰仪’,用天命祥瑞,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向前一步,凑到宋慈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每多浪费一天,每多铸造一件废品,这份名单上的朱砂,可能就要多添一笔。你以为你造的只是一个钟吗?不,你造的,是他们的命。你的进度,决定了他们的生死。”宋慈浑身一颤,如坠冰窟。他瞬间明白了。曹操这是在用双管齐下。明面上,让满宠来催促进度;暗地里,却是用这些朝中重臣的性命,来给他上了一道最残酷的枷锁!他造的钟,不仅仅是他全家的护身符,此刻,更成了悬在那些老臣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已经不是一个工程项目了,这是一个血淋淋的政治筹码。“下官……下官明白了。”宋慈的声音干涩无比。“你最好是真的明白了。”满宠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样子。他扫了一眼周围噤若寒蝉的工匠,最后目光落在了老铁头身上。“听说,考工署的‘火正’,脾气比炉火还大?”老铁头脸色一沉,刚想开口,却被宋慈用眼神死死按住。宋慈抢着答道:“铁老技艺高超,只是性子直率。为了丞相大业,他老人家不眠不休,早已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这熔炉之上。”“是吗?”满宠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那就好。我不管你们是谁,有什么脾气。我只要结果。记住,离冬至,还有六十八天。”他说完,不再多看一眼,转身便带着卫兵,大步流星地离去。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工坊里那股凝固的空气才仿佛解冻。工匠们长出了一口气,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呸!一个鹰犬,也敢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老铁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满脸怒容,“宋慈,你刚才拦着我干什么?老子就算不干了,也不受这鸟气!”宋慈苦笑了一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铁老,息怒。他不是冲你来的,是冲我来的。更是……冲这件东西来的。”他把满宠刚才那番话的含义,简单地跟老铁头说了一遍。老铁头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得一片铁灰。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朝堂权谋,但他听懂了。他们现在铸的每一个零件,都沾着人命的重量。“他娘的……”老铁头憋了半天,最后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骂了一句,“这叫什么事儿!”他一辈子铸造兵器,杀人无数,却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可现在,让他用自己的手艺,去充当政治斗争的工具,去决定那些手无寸铁的文官的生死,他心里却堵得慌。“所以,铁老,”宋慈看着他,眼神无比凝重,“我们没有退路了。不仅没有退路,还必须跑起来。跑得再快一点!”满宠的这次“关心”,像一记重鞭,狠狠地抽在了这个团队的每一个人身上。当宋慈把这个消息带回墨七的小院时,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墨七,都沉默了。他看着自己画了满墙的草图,第一次感觉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刘辰更是吓得小脸煞白,捧着算筹的手都在发抖。他父亲就是死于这样的政治斗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怎么?怕了?”打破沉默的,是墨七。他抬起头,眼中虽然也有一丝凝重,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被激起的凶性。“怕有什么用?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曹操想拿我们当刀子使,那也得看我们这把刀子,够不够快!”他一把抓起桌上一个刚刚做好的木制模型,那是一个由几个小齿轮和拨杆组成的精巧装置。“擒纵机构!我们必须立刻把它做出来!”墨七的嘶吼,点燃了压抑的气氛。是啊,恐惧和退缩,都毫无用处。唯一的活路,就是向前冲!“对!算!我来算!”刘辰也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他扔掉手里的竹简,冲到演算板前,抓起炭笔,“墨七爷,你说,要什么样的结构,我给你算出来!”一场由外部压力引爆的技术攻坚战,就此展开。“擒纵”,这个钟表的灵魂,这个能将连续运动转化为均匀的间歇运动的神秘装置,成了他们必须攻克的最后、也是最难的天王山。墨七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没有出门。他把自己这些年所有的奇思妙想,所有在古籍中看到的、自己揣摩的机关术,全都翻了出来。他画了无数的草图。有模仿弩机上“悬刀”和“牙”的开合结构。有模仿水车上翻板的交替起落结构。甚至有模仿啄木鸟啄木时,头部和喙的联动节奏的仿生结构。每一张草图,都被他递给刘辰。刘辰则不眠不休,将这些抽象的构想,转化为冰冷的数学模型。他计算每一种方案的传动效率、能量损耗、磨损周期……他的演算板上,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最后连白灰都磨掉了一层。而宋慈和阿土,则根据他们的讨论,用木头和竹片,将那些看起来最有可能的方案,制作成一个个可以活动的模型。失败,失败,还是失败。有的模型,动一下就卡死。有的模型,能动,但节奏时快时慢,毫无规律。有的模型,动起来了,节奏也似乎很均匀,但运转了不到半个时辰,一个关键的木制零件就因为反复的冲击和摩擦而断裂了。整整十天,他们尝试了近二十种方案,全都以失败告终。希望,仿佛又一次变得渺茫。而就在所有人都快要被这道天堑逼疯的时候,转机,却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悄然降临。第九章 一碗水的启示时间又过去了十天。离冬至的期限,只剩下不到两个月。墨七的小院,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地上堆满了各种失败的木制模型,像一堆被屠戮的机关兽的残骸。墨七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他把自己所有的才学都掏空了,却依然敲不开那扇名为“擒纵”的大门。他引以为傲的机关术,在“时间”这个最玄妙的对手面前,显得如此无力。刘辰也到了极限。他已经连续半个月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看东西都带着重影。他的演算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像一群纠结挣扎的虫子。而宋慈,他的心比谁都更焦灼。满宠那张冰冷的脸,和那卷写满名字的竹简,像梦魇一样,夜夜在他脑中盘旋。他每天都在许昌城里奔波,一边想办法弄来更多的资金和上好的木料、铜料,一边还要应付官场上各种明里暗里的探询和猜忌。所有人都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这天中午,宋慈提着一个食盒,再一次来到小院。他知道大家都没心思吃饭,但人是铁饭是钢,总不能先把自己饿死。院子里,墨七正对着一个新失败的模型发呆,阿土在一旁垂头丧气地收拾着碎片。刘辰则靠在墙角,抱着一卷竹简,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都歇歇吧,先吃点东西。”宋慈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几张热乎乎的肉饼和一罐清淡的菜汤。没人动。墨七头也不抬,嘶哑着嗓子说:“吃不下。宋慈,我们……是不是真的不行?”这是墨七第一次说出如此丧气的话。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怪人,似乎真的被磨掉了所有的锐气。宋慈的心一沉。他知道,团队的士气,已经跌到了谷底。如果连墨七都放弃了,那这个项目就真的完了。他张了张嘴,想说几句鼓劲的话,却发现任何豪言壮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土,默默地拿起一个空碗,盛了一碗清水,走到墨七身边,递了过去。“墨七爷,您喝口水润润嗓子吧。”墨七烦躁地一挥手:“不喝!拿开!”他挥手的力道有点大,阿土手一抖,那碗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碗没有碎,但里面的水全都泼了出来,在干燥的泥地上迅速渗开。“对……对不起,墨七爷!”阿土吓得连忙蹲下去捡碗。然而,就在他捡起碗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个掉在地上的陶碗,并没有像大家想的那样,安安稳稳地躺着。因为地面略有不平,它在原地,以一种奇特的姿态,开始轻微地、富有节奏地摇晃起来。碗口的一边,先是轻轻地磕在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随即,在自身重力的作用下,它又向另一边晃去,碗口的另一端又磕在地上,发出同样“嗒”的一声。“嗒……嗒……嗒……嗒……”这声音,清脆,均匀,富有韵律。它就像一颗不知疲倦的心脏,在沉寂的院子里,孤独而又执着地跳动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意外摇晃的陶碗给吸引住了。墨七、宋慈、甚至连刚被惊醒的刘辰,都死死地盯着它。碗的摇晃幅度,在摩擦力的作用下,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轻。但它每一次摇晃的节奏和时间间隔,却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嗒……嗒……嗒……”直到最后,它耗尽了所有的动能,安安静- 静地停了下来。院子里,一片死寂。突然,墨七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光芒,像是黑夜中陡然亮起的闪电。“……天……天平……”他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是天平!不是开合,不是撞击,是……摆动!是平衡的往复!”他疯了一样地扑到那只陶碗前,小心翼翼地将它扶起,又轻轻地让它倒下。“嗒……嗒……嗒……”那熟悉而又美妙的节奏,再次响起。“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墨七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一丝癫狂和泪意,“我们都错了!我们一直想着,要用一个‘东西’,去‘挡住’齿轮的转动。我们想的是‘阻拦’和‘释放’!但我们忘了,还有一种力量,它本身,就是时间!”他激动地在地上比划着:“看!这个碗,它每一次来回摆动的时间,都是一样的!这叫‘等时性’!我们不需要去‘挡’,我们只需要让齿轮的动力,去轻轻地‘推’一下一个正在摆动的东西,补充它失去的能量,让它永远这么摆下去!而这个摆动的东西,再通过一个巧妙的钩子,反过来,一下、一下地,钩住齿轮,控制它转动的节奏!”他语无伦次,但宋慈和刘辰都听懂了。他们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像天平横杆一样的东西,被高高挂起,自由地左右摆动。在它的下方,一个不断转动的齿轮,每转动一格,就会轻轻地“拨”一下这个摆动的天平,给它一点点动力。而天平的末端,有两个小小的钩爪,随着它的左右摆动,交替地卡进齿轮的齿牙里,又在下一个瞬间松开。齿轮,为天平提供永不枯竭的动力。天平,用自身恒定的摆动周期,为齿轮规定了不可逾越的节奏。一个完美的闭环!这就是后世钟表里“锚状擒纵机构”最原始、最核心的原理!“快!刘辰!算!”墨七一把将刘辰从地上拽起来,吼道,“一个长度为三尺的单摆,它摆动一次的时间是多少?要让擒纵轮每过一息(约2.4秒)跳动一格,这个单摆的长度,应该是多少!快算!”刘辰也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所有的疲惫和困倦一扫而空,冲到演算板前,抓起炭笔,连手上的泥都来不及擦。他不需要复杂的验算,因为关于单摆周期的公式,早已在无数个日夜的思考中,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飞快地在板上写下一串计算:“若以地动为常数,则摆长……开其方……乘以二……则周期……”片刻之后,他转过身,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摆长,九十九点四厘米!约等于汉尺三尺二寸!其周期,恰为两息!”“三尺二寸!好!好一个三尺二寸!”墨七狂喜,他立刻冲向一堆木料,拿起锯子和刻刀,亲自动手。他的手不再颤抖,稳得像磐石。阿土也赶紧上前帮忙。宋慈站在一旁,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感慨万千。他们苦苦求索,钻进了牛角尖,几乎把自己逼死。而最终的答案,却来自于一只掉在地上的、最不起眼的陶碗。这或许,就是天意。两个时辰后。一个全新的木制模型,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被搭建了起来。它看起来有些古怪。一个由小水轮驱动的齿轮,缓慢地转动着。在它的上方,一根长长的木杆,像钟摆一样被挂着。木杆的末端,是一个巧妙的、如同船锚形状的钩爪。墨七小心翼翼地启动了水轮。齿轮开始转动,它拨动了“船锚”的一个爪。“船锚”被推开,带动整个木杆向一边摆去。而就在它摆动的瞬间,它的另一个爪,精准地卡入了齿轮的下一个齿牙中,将齿轮牢牢锁住。“咔!”一声清脆的轻响。随即,木杆在重力作用下,荡了回来。在荡回来的过程中,那个爪子松开了齿轮,而它荡到另一端时,第一个爪又恰好卡住了下一个齿牙。“咔!”又是一声。“咔!……咔!……咔!……”那声音,沉稳,规律,充满了机械的美感。它像一颗强而有力的心脏,开始为这台未来的时间机器,注入真正的灵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那“咔咔”声,持续不断,精准而稳定,仿佛直到地老天荒。成功了。他们攻克了“浑天十二辰仪”最核心、最艰难的技术——擒纵机构。墨七靠在墙上,缓缓地坐倒在地,他看着那个不断摆动的木杆,眼眶湿润,又哭又笑,像个疯子。宋慈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这一个月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丝一毫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离铜雀台上的那声钟响,又近了一大步。而他们的敌人,也不再仅仅是时间和技术了。第十章 铜雀台之眼擒纵机构的成功,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整个团队。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整个项目进展最快的时期。在墨七的主导下,最后的报时联动装置很快也有了眉目。那是一个巧妙的凸轮结构,平时随着主齿轮缓慢转动,当转到特定角度(即一个时辰的正刻),凸轮上的凸起部分就会抬起一根长长的杠杆,杠杆的另一端,则会释放敲钟铜人的手臂,完成一次敲击。随即,杠杆落下,铜人手臂被重置,等待下一个时辰的到来。至此,“浑天十二辰仪”所有的核心技术,理论上都已经解决。剩下的,就是将这一切,从木头模型,变成一个高三丈、重数万斤的青铜巨兽。这个任务,落在了老铁头的肩上。考工署的铸造区,成了整个许昌城最繁忙、最炙手可热的地方。巨大的熔炉昼夜不息,火光几乎能映红半边天。老铁头彻底豁出去了。他吃住都在工坊,身上那股酒气,被更浓烈的铁水味和煤烟味所覆盖。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雄狮,指挥着上百名工匠,将一块块铜锭、锡锭、铅锭,熔炼、浇筑、打磨成数百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零件。刘辰和阿土,也长期驻扎在了铸造区。刘辰负责最后的尺寸校对,每一个零件出炉冷却后,他都要用特制的卡尺反复测量,确保误差在允许范围之内。而阿土,则带着几个手巧的木匠,负责制作那些极其复杂的模具。宋慈则成了最忙碌的“大管家”。他要负责所有人员的吃喝拉撒,要像防贼一样盯着物料的损耗和账目,更要时时提防来自外界的各种麻烦。整个团队,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疯狂转动。离冬至还有二十天的时候,所有的零件,终于全部铸造完毕。那一天,考工署的空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近千个青铜零件。最大的,是那三丈高的中空立柱和直径近一丈的底盘;最小的,是擒纵轮上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钩爪。每一个零件,都在阳光下闪烁着深沉而又冰冷的金属光泽。这不仅仅是一堆零件,这是一座用金钱、汗水、智慧和无数个不眠之夜堆砌起来的山。总装开始了。地点,被选在了铜雀台下的一片巨大空地上。为了保密,满宠派兵将这里团团围住,形成了一个禁区。一座巨大的木制脚手架被搭建起来。在老铁头和墨七的共同指挥下,工匠们用滑轮和杠杆,小心翼翼地将每一个零件吊装到位。“底盘校准!水平误差不能超过一分!”“中轴!慢一点!再慢一点!对准了!”“齿轮组A,安装到位!刘辰,过来验算啮合度!”“那个谁,把润滑的桐油拿过来!”工地上,吼声、号子声、金属碰撞声此起彼伏。宋慈站在外围,看着那座青铜巨兽,一天天地长高、成形,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自豪。然而,麻烦,也随之而来。第一个麻烦,来自内部。当擒纵机构和报时机构这两个最精密的部件被安装上去时,墨七和老铁头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不行!这根主轴的韧性不够!”老铁头拿着卡尺,脸色铁青,“它要承受整个报时杠杆下落时的冲击力,用这个纯度的青铜,不出一个月,肯定会变形!”“那你说怎么办?”墨七也火了,“这是刘辰算出来的最佳配比,既要保证硬度,又不能太脆!你现在说不行?”“我不管他怎么算的!我只信我的手感和眼睛!”老铁头寸步不让,“必须重铸!在铜里加入千分之三的黑铁粉,增加它的韧性!”“胡闹!”墨七气得跳脚,“加入铁?那会影响整个部件的均衡!你这是在画蛇添足!”“你懂个屁的铸造!”“你懂个屁的机关!”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老顽固”,在脚手架上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差点就要动手。底下的工匠们全都吓得不敢作声。宋慈赶紧冲上去,将两人拉开。他知道,这是技术人员之间不可避免的理念冲突。一个是理论和设计的权威,一个是实践和材料的权威,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还是宋慈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两个方案都做。同时铸造两根主轴,一根按原方案,一根按老铁头的方案,装上去实地测试,看哪个效果更好。这无疑会增加成本和时间,但在这种关键时刻,是唯一的办法。而第二个麻烦,则来自外部,来自那些看不见的眼睛。随着“浑天十二辰仪”的雏形日益显现,各种流言蜚语也开始在许昌城里蔓延。有人说,曹丞相要造通天塔,与天公试比高,此乃大不敬,必降天罚。有人说,那铜雀台下的怪物,是个会吸人精气的妖物,已经有好几个工匠在夜里失踪了。更有人说,宋慈就是个妖人,用邪术迷惑了丞相,要行那不轨之事。这些流言,像毒蛇一样,侵蚀着团队的士气。好几个胆小的工匠,都偷偷找借口不来了。宋慈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搞鬼。曹操的政敌,那些心怀汉室的老臣,虽然不敢明着反对,但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制造恐慌、拖延工期,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一天深夜,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负责守夜的卫兵,发现一个黑影,企图潜入工地,破坏已经安装好的滴漏铜壶。卫兵当场将其拿下,一审问,竟是吏部尚书崔琰府上的一个家奴。消息立刻被满宠封锁了。但第二天,宋慈被秘密叫到了满宠的府邸。在阴森的密室里,满宠只是平静地告诉了他这件事,然后说:“丞相很生气。他说,如果再有下次,他会亲自去崔琰府上,‘看望’一下崔尚书的家人。”宋慈听得手脚冰凉。他知道,这不是威胁,而是警告。是曹操通过满宠,在警告所有敢于暗中使绊子的人。但同时,这压力也结结实实地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浑天仪早一天建成,那些人的脖子就能早一天从刀口下移开。晚一天,就多一天的风险。他回去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要求卫兵将工地的守卫,又加强了一倍。在这样内外交困的巨大压力下,浑天十二辰仪,终于在离冬至还有最后五天的时候,完成了总装。那是一个令人震撼的庞然大物。三丈高的青铜立柱,闪烁着古朴而又威严的光泽。底座上,十二个时辰的地支,被雕刻成形态各异的神兽。复杂的齿轮组,像巨兽裸露的内脏,精密而又充满了力量感。最顶端,那个手持钟锤的铜人,面无表情,冷冷地俯瞰着下方。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来自远古的巨人,充满了神秘和压迫感。所有参与建造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仰望着自己的心血结晶,久久无语。墨七的眼中,是痴迷和狂热。老铁头的眼中,是骄傲和满足。刘辰的眼中,是敬畏和一丝不安。而宋慈的眼中,却是化不开的忧虑。因为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调试。这个庞然大物,由近千个零件组成,只要有一个齿轮的啮合差了分毫,一根轴承的润滑不到位,一根杠杆的配重轻了半两,都可能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他们要在剩下的五天里,让这头巨兽,从一具冰冷的躯壳,变成一个拥有精准心跳的活物。第一天的调试,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当三壶滴漏第一次被注满水,开始驱动主水轮时,整个仪器运转了不到一刻钟,就发出“嘎”的一声刺耳怪响,停了下来。所有人脸色大变,冲了上去。经过半个时辰的紧张排查,墨七找到了原因——一个位于齿轮组深处的、毫不起眼的传动轴,因为承受的扭力过大,发生了轻微的弯曲,导致两个关键齿轮卡死。而这根传动轴,用的正是老铁头坚持加入黑铁粉的那个版本。“老铁头!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墨七当场就爆发了,指着老铁头的鼻子骂道,“我早就说了,会影响均衡!你偏不信!现在好了,卡死了!五天!我们只有五天时间!怎么拆?怎么换?”老铁头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着那根弯曲的轴,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对他四十年手艺和经验,最无情的一次羞辱。他一辈子的骄傲,在这一刻,碎了一地。第十一章 最后的裂痕老铁头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心慌。他那张平日里因为炉火和酒精而通红的脸,此刻灰败得像一堆冷却的炭渣。他死死地盯着那根弯曲的传动轴,眼神里充满了懊悔、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绝望。他一生都相信自己的手和眼睛,但这一次,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宋慈猛地一声大吼,打断了墨七的咆哮。他知道,现在绝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转向墨七,急切地问:“还有办法吗?另一根备用的轴呢?”墨七脸色阴沉地摇了摇头:“另一根,是按我的法子造的,纯青铜,更软。装上去,怕是连一刻钟都撑不住。要拆开更换,至少需要两天。拆开,再装上,一来一回,四天就没了。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再试错了。”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两天拆,两天装。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况。万一在拆装过程中,又碰坏了其他精密的零件呢?五天的时间,就像握在手里的沙,飞快地流逝。“我……我去重铸!”老铁头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破了的风箱,“给我一天!不,十二个时辰!我十二个时辰不合眼,一定给你们铸一根全新的出来!”“来不及了!”墨七烦躁地摆手,“就算你铸出来了,冷却、打磨、校准,哪样不要时间?等你能用,黄花菜都凉了!”“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老铁头也急了,冲着墨七吼道。两个老头再次剑拔弩张,但这一次,谁都没有了底气。他们都清楚,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死局。整个工地,陷入了一片死寂。工匠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刘辰站在一旁,小脸煞白,他能算出齿轮比,能算出星辰轨迹,却算不出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宋慈看着眼前这头沉默的青铜巨兽,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冬至那天,在文武百官和汉帝的注视下,这台仪器纹丝不动,而他全家被押上刑场的惨状。难道,真的要功亏一篑了吗?他看着争吵不休的墨七和老铁头,看着六神无主的刘辰和阿土,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了上来。他这个“总负责人”,这个把所有人都绑上贼船的始作俑者,在最关键的时刻,却像个无用的摆设。他缓缓地转过身,一个人,默默地走到了脚手架的阴影下,蹲了下来。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脸上的绝望。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那是一个用桃木雕刻而成的小拨浪鼓,上面还系着一根红绳。这是他前几天抽空给女儿明儿做的,还没来得及送回去。他用手指轻轻拨动着拨浪鼓,“哒哒,哒哒”,发出沉闷而又温柔的声音。他想起了女儿的笑脸,想起了妻子担忧的眼神。他究竟在干什么?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祥瑞”,一个野心家的政治工具,他把所有人都拖下了水,把全家都押在了赌桌上。值得吗?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就在这时,他无意识地抬头,目光落在了那台沉默的庞然大物上。他的视线,顺着复杂的齿轮组,一路向上,最后落在了那个即将敲响丧钟,或是荣耀之钟的铜人手臂上。那根长长的,用来释放铜人手臂的报时杠杆,静静地悬在那里。杠杆……宋慈的瞳孔,猛地一缩。一个被他遗忘许久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划破了他脑中的混沌。是三年前,他酒后画下的那张,改变了他一生的图纸。那张“自动舂米机”的草图。那上面,除了水轮和齿轮,他还画了一个什么东西?他画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杠杆补偿系统!当时他为了解决木槌因为动力不均而导致舂米力度时大时小的问题,异想天开地在主杠杆旁边,又设计了一套小型的、用配重块来调节的副杠杆。主杠杆力量大了,副杠杆就通过联动,卸掉一部分力。主杠杆力量小了,副杠杆就补充一部分力。这个想法,在当时看来,愚蠢而又复杂,多此一举。所以连他自己都忘了。可是现在……补偿!对!不是硬抗,是补偿!是卸力!宋慈猛地站了起来,像疯了一样冲回人群中,他拨开所有人,冲到那台仪器下面,指着那根弯曲的传动轴,又指了指上方悬着的报时杠杆。“我们不用换轴!”他大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所有人都愣住了,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宋慈,你疯了?不换轴,它就是一根废铁!”墨七皱眉道。“不!它不是废铁!”宋慈语无伦次地在地上画着,“我们为什么非要让这根轴,去硬生生地承受杠- 杆落下的全部冲击力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它之前,先把力卸掉一部分?”他一边画,一边解释:“看这里!我们在报时杠杆的下方,加一个东西!一个……缓冲力道的东西!我们可以用竹子!用几十片上好的楠竹片叠在一起,做成一个‘竹排缓冲垫’!当杠杆落下时,它先是砸在这个竹排上,竹排的韧性,会吸收掉七成,不,八成的冲击力!剩下的那点力,再传到主轴上,它不就承受得住了吗?”他越说越清晰,眼睛越来越亮。“这还不够!我们再在杠杆的另一头,加上一个可以调节的配重块!就像一杆秤!通过调整配重,让杠杆本身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这样,释放它所需要的力,和它落下时产生的力,都会大大减小!”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整个工地,鸦雀无声。墨七呆住了。老铁头也呆住了。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顶尖大师,但他们都陷入了自己的思维怪圈。墨七想着如何用更精妙的机关来解决问题,老铁头想着如何用更坚硬的材料来对抗力量。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最外行的宋慈,这个他们平时根本瞧不上的“文官”,竟然提出了一个如此简单,又如此天才的“四两拨千斤”的解决方案!不加强它,而是削弱它的敌人!这已经不是纯粹的技术问题了,这是一种思想,一种哲学!“……竹排……缓冲……配重……平衡……”墨七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词,他看着宋慈,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敬佩。他终于明白,曹操为什么会选中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九品小吏了。这个人的脑子里,装着的不是死板的规矩和技术,而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本能。“可行……”刘辰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冲到演算板前,飞快地计算着,“楠竹的弹性模量……杠杆的力臂……配重块的重量……可行!理论上完全可行!而且还能大大减小整个传动系统的磨损!”“我这就去弄竹子!”阿土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老铁头看着宋慈,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张老脸上,羞愧、感激、敬佩,五味杂陈。最后,他走到宋慈面前,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第一次,向宋慈,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宋大人,之前……是我老铁头有眼不识泰山。我服了。”宋慈连忙扶起他:“铁老,快别这么说。我们是一个团队,没有你,这些零件连影子都没有。”一场足以让整个项目崩盘的危机,就在这戏剧性的一刻,被化解了。更重要的是,它化解了团队内部最后的隔阂。在这一刻,墨七的孤傲,老铁头的固执,刘辰的怯懦,都被一种名为“信任”的东西彻底消融了。他们看着宋慈,这个一直以来都在为他们奔走、协调、甚至背黑锅的“总负责人”,终于发自内心地,将他视为了真正的领袖。接下来的三天,是奇迹般的三天。在宋慈的统一调度下,所有人爆发出惊人的能量。阿土找来了全城最好的楠竹,墨七亲手将它们削成薄片,制成了一个充满韧性的缓冲垫。老铁头则熔炼了一个黄铜配重块,可以像秤砣一样在杠杆上滑动,以供精细调节。他们没有拆卸仪器,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原有的结构上,增加了这两个“补丁”。当一切安装完毕,已经是冬至日的前一天。他们进行了最后一次,也是最关键的一次总调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围在仪器周围。宋慈亲自转动机关,将时间校准到“亥时三刻”。然后,所有人开始静静地等待。等待那决定命运的,“子时”的到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工地上一片寂静,只剩下那根三尺二寸长的“擒纵摆”,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咔……咔……”的、如同心跳般的声音。那声音,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终于,当时针指向子时正刻的那一瞬间。凸轮转到了预定的位置,轻轻地抬起了那根经过改造的报时杠杆。杠杆落下。它先是“嘭”的一声闷响,砸在了楠竹缓冲垫上,巨大的冲击力被瞬间吸收。随即,那股被削弱了无数倍的力,轻柔地传递到传动轴上,带动了最后的机关。“嗡——”一声悠扬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仪器顶端,那个沉睡了近百日的铜人,手臂缓缓抬起,握着钟锤,朝着悬挂在它面前的巨大青铜钟,狠狠地敲了下去!“当——!!!!”一声洪亮、悠扬、穿透力极强的钟声,骤然响起!那钟声,仿佛积蓄了百日的所有艰辛、委屈、恐惧和希望,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它响彻了整个铜雀台,响彻了寂静的许昌之夜,仿佛要将天上的星辰,都震得颤抖起来!成功了!在最后一刻,他们,成功了!墨七和老铁头,两个老头子,不顾身份,像孩子一样,激动地拥抱在了一起,又哭又笑。刘辰和阿土,也紧紧地抱住对方,喜极而泣。宋慈站在那里,听着那回荡不绝的钟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知道,他们赢了这场豪赌。但他也知道,故事,还远未结束。明天,就是冬至。这声钟响,将不再是为他们自己而鸣。它将响在汉献帝的耳边,响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响在曹操的野心之上。它将真正地,改变这个时代。第十二章 铜雀台上的钟声建安十八年,冬至。天未亮,许昌城便已苏醒。一场罕见的大雪,在昨夜悄然降临,将整座都城妆点成一片肃穆的银白。铜雀台,这座象征着曹操权势与荣耀的宏伟建筑,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巍峨与森严。通往台顶的每一级台阶,都已清扫干净,铺上了厚厚的红毡。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手持长戟的虎卫军,如一尊尊冰冷的雕塑,散发出肃杀之气。今天,这里是整个大汉王朝的中心。文武百官,无论心向曹氏还是心怀汉室,此刻都已身着最隆重的朝服,按照官阶品级,分列于铜雀台下的广场上。他们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或期待、或凝重、或不安的复杂表情。汉献帝刘协,也在一众宦官的簇拥下,被“请”到了广场正中的御座上。他面色苍白,龙袍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目光空洞地望着那高耸的铜雀台,像一个精致而又无助的木偶。而这一切的中心,曹操,身着一袭黑底金纹的魏公朝服,头戴十二旒冠冕,昂首立于铜雀台的最高层。他的身后,站着满宠、夏侯惇、曹仁等一众心腹。朔风吹动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深邃的目光,俯瞰着脚下的一切——百官、天子、都城,仿佛整个天下,都已尽在他掌握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曹操身边的那座青铜巨兽之上。“浑天十二辰仪”。它静静地矗立在风雪中,青铜的深沉与白雪的纯净,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它身上复杂的齿轮和杠杆,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又神秘的光芒。它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等待着那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刻。台下,人群的最末端,宋慈、墨七、老铁头、刘辰和阿土,穿着崭新的工匠服,挤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们一夜未眠,亲自监督着仪器的搬运和最后的固定。此刻,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应该……没问题吧?”刘辰紧张得嘴唇发白,小声地问。“闭嘴!别说丧气话!”老铁头低声呵斥,但那双紧紧攥着的、青筋暴起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墨七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台仪器,眼神专注得像要把它看穿。只有宋慈,他的目光越过了仪器,落在了最高处曹操的背影上。他知道,这台仪器能否准时敲响,对曹操来说,比一场战役的胜负更加重要。时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流逝。日头渐渐升高,从卯时,到辰时,再到巳时……浑天仪内部,那根三尺二寸长的擒纵摆,忠实地履行着它的使命,“咔……咔……”地,不疾不徐,为这头巨兽,输送着时间的脉搏。每一个时辰的正刻,那只手持钟锤的铜人,都会精准地抬起手臂,敲响一声清越的钟声。“当!”(辰时)“当!”(巳时)每一次钟响,都引得台下的百官一阵小声的骚动。他们窃窃私语,脸上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这件闻所未闻的神物,竟然真的能自行报时!曹操抚着长须,面带微笑,眼神中的满意之色,越来越浓。而那些心怀汉室的老臣,如崔琰等人,脸色则变得愈发难看。这钟声,每响一次,就如同在他们心头,敲响了一记丧钟。宋慈的心,也随着那钟声,一次次地被提起,又放下。他手心里的汗,已经将衣袖都浸湿了。终于,午时到了。这是冬至日里,阳气最盛的时刻,也是这次大典最关键的时刻。按照礼制,午时三刻,曹操将正式接受百官的朝贺,为其晋封魏王造势。而这台浑天仪,必须在午时正刻,敲响那最重要的一声。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广场上,数千人鸦雀无声,只剩下风卷着雪花,发出的“呜呜”声。宋慈死死地盯着仪器顶端的铜人。近了……更近了……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的那一刻——“当——!!!!”钟声,如期而至!洪亮,精准,分毫不差!那声音,仿佛一道天谕,穿透了风雪,响彻云霄。“嗡——”人群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骚动。“祥瑞!此乃天降祥瑞啊!”“丞相功盖寰宇,德感天地,故而天降神物,以应天命!”以荀彧为首的曹氏一派官员,立刻跪倒在地,山呼万岁。更多不明所以、或被这神迹震慑的官员,也纷纷跟着跪下。转眼间,广场上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只有崔琰等寥寥数人,还倔强地站着,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御座上,汉献帝的身体,也无力地垮了下去。曹操看着脚下山呼海啸的百官,听着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的钟声,终于仰天大笑起来。笑声豪迈,充满了无尽的得意与霸气。他成功了。他用这台冰冷的机器,和这一声精准的钟响,为自己披上了一件“天命所归”的华丽外衣,将所有反对的声音,都压制得无声无息。台下角落里,宋慈的团队,也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老铁头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放声大笑。刘辰和阿土喜极而泣。墨七看着那台仪器,眼神复杂,他低声说了一句:“我们造出了一个怪物。”宋慈没有笑,他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虚脱。他赢了,他保住了全家的性命,也赢得了泼天的富贵。但他心里,却空落落的。大典结束后,宋慈如愿以偿。他被曹操亲自召见,赏千金,赐豪宅,封关内侯。一夜之间,从一个九品芝麻官,一跃成为许昌城里炙手可热的新贵。墨七、老铁头、刘辰和阿土,也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墨七得到了一间由官府出资建造的、巨大的机关工坊,可以随心所欲地研究他的“奇技淫巧”。老铁头被封为“工部营造大师”,成了所有工匠的最高首领。刘辰则被赦免了奴籍,进入司空府,专门负责修订历法和算学。阿土也成了考工署里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体弱多病的明儿,得到了全城最好的大夫的诊治,身体日渐好转。一切,都像一个最完美的话本故事。半年后,一个深夜。宋慈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秘密接到了丞相府的书房。书房里,只有曹操一人。他没有穿朝服,只是一身寻常的深衣,正在灯下看一卷兵书。“宋慈,你来了。”曹操放下竹简,指了指面前的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型的、只有一尺多高的“浑天十二辰仪”模型,制作得异常精巧。“此物,是你做的?”“是……是下官闲暇时,凭记忆所制。”宋慈恭敬地回答。“很好。”曹操站起身,走到模型前,手指轻轻拨动着上面的齿轮,“我问你,如果,我不要它报时辰,而是要它报‘刻’,甚至报得更精细,能不能做到?”宋慈心中一凛,答道:“回丞相,理论上可以。只需增加齿轮组的复杂程度,和擒纵机构的摆动频率……”“如果,”曹操打断他,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我需要一百台,一千台,这样的东西呢?我需要将它们分发到我麾下的每一个军团,每一个校尉的手中。我需要在我下令‘一个时辰后,全军突袭’时,身在千里之外的每一支部队,都能在同一个瞬间,发起进攻。你,能不能为我做到?”宋慈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终于明白了。曹操真正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祥瑞”。祥瑞,只是一个华丽的开端,一个用来统一思想的工具。他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可以被精确量化和大规模复制的——“标准时间”!他要用这标准化的时间,来打造一支令行禁止、协同作战能力达到恐怖程度的无敌大军!他要将“时间”,变成他手中最锋利、最致命的战争武器!“我……我……”宋慈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起了墨家的祖训“非攻”,想起了自己曾对墨七许下的诺言——他们造的是一座和平的丰碑。可现在,他亲手缔造的这件作品,即将成为这个时代最高效、最冷酷的杀人机器。“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曹操看出了他的震惊,淡淡一笑,“回去好好想想。我需要一个全新的‘军器司’,专门负责此事。而你,宋慈,就是这个‘军器司’的监令。这是命令。”宋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丞相府的。他回到自己那座雕梁画栋的豪宅,妻女早已安睡。他一个人,走到庭院里,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远处,铜雀台的方向,隐隐传来了一声钟响。“当——”那是“浑天十二辰仪”在尽忠职守地报着时。那曾经象征着荣耀、智慧和生命的声音,此刻听在宋慈的耳中,却像一记记沉重的、无法挣脱的镣铐,将他死死地锁住。他创造了时间,却成了时间的第一个囚徒。他用尽了所有的智慧和勇气,从一个死亡的倒计时中挣脱出来,却又立刻坠入了另一个更宏大、更冰冷的倒计时里——一个名为“战争”与“时代”的,永恒的轮回。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画出无数奇思妙想、也曾沾满油污和汗水的手。这双手,究竟是拯救了世界,还是……为这个乱世,上紧了发条,让它转得更快,更血腥?他不知道。也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夜色深沉,只有那精准的钟声,还在一下,一下地,回荡在许昌城的上空,仿佛在为这个刚刚开启的新时代,冷漠地计数。
更新时间:2025-07-07 06:50:45 全文阅读>>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