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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滩的灯火在黄浦江对岸连成一片璀璨的金箔,将陆家嘴冰冷的玻璃幕墙映照得流光溢彩。张莉坐在“浦江一号”临窗的卡座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冰镇柠檬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口那股火烧火燎的焦躁。对面,穿着香奈儿粗花呢套裙的李太太,正用镶钻的指甲轻轻点着iPad屏幕上一张照片——她女儿Sophia穿着圣保罗女子学院的深蓝色制服,在牛津古老的石拱门下笑得一脸明媚阳光。“哎呀,Sophia适应得可好了,”李太太的尾音带着一丝刻意拉长的慵懒,“上学期还拿了学院颁发的学术之星呢。张莉,你们朵朵明年也升初中了吧?目标校定了吗?可不能再耽误了呀!”她抬起眼,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张莉身上那件已经穿了第三季的Theory羊绒衫,嘴角噙着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在……在看呢。”张莉端起水杯,冰凉的玻璃杯壁贴上嘴唇,试图掩饰声音里那点不易察觉的干涩。她目光掠过李太太腕间那块足以买下她家客厅全套家具的百达翡丽,落回iPad屏幕上。Sophia身后那座爬满常春藤的古老建筑,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圣殿,散发着令人眩晕的光晕。朵朵那双遗传了她爸爸、总是带着点怯生生好奇的大眼睛,此刻不合时宜地浮现在张莉眼前。朵朵现在就读的那所普通公立小学,操场是水泥地,午餐是统一的盒饭……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攫住了张莉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叮咚!”手机提示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社交表演。张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迅速划开屏幕。是班级家长群。一条新消息被疯狂刷屏的“收到”拱到了最上面——班主任@了全体成员:“重要通知:本周五下午三点,阶梯教室召开‘小升初关键节点及策略分享会’,特邀光华国际学校招生办王主任主讲,事关升学路径选择,请务必准时参加!”光华国际学校!这几个字像带着电流,瞬间击中了张莉。这是她无数次在家长论坛隐秘的角落、在深夜焦虑刷屏时看到的“圣地”——传说中爬藤率高达30%的顶尖国际学校!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带来一阵虚脱般的晕眩。指尖划过屏幕,点开群文件里附带的学校简介链接。蓝天白云下,绿茵如毯的巨大草坪,穿着英伦风格制服、笑容自信的学生,设施堪比五星级酒店的恒温泳池、天文台、黑匣子剧场……每一张图片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她摇摇欲坠的神经上。最终,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一张照片上:一架锃亮的斯坦威三角钢琴,沐浴在巨大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的阳光里,琴盖敞开,黑白琴键流淌着温润如玉的光泽。照片下方一行小字:“音乐中心——孕育未来的艺术灵魂。”朵朵!张莉的呼吸猛地一窒。朵朵四岁开始学琴,那双小手天生就属于琴键!可家里那台老旧的珠江立式钢琴,琴键早已泛黄松动,调音师来了几次都摇头说“凑合用吧”。每次朵朵参加区里的小比赛,评委点评时总会委婉地提到“音色控制力”和“表现力深度”……张莉闭上眼,仿佛看到朵朵穿着光华国际学校那身笔挺的制服,坐在那架斯坦威前,纤细的手指在光洁如镜的黑白键上自由飞舞,台下是赞叹的目光和如潮的掌声……那画面如此清晰,如此灼热,瞬间点燃了她心底压抑已久的火焰和孤注一掷的疯狂。“李太太,不好意思,家里有点急事,我先走一步!”张莉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甚至没看清李太太脸上错愕又了然的表情,抓起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间弥漫着昂贵香水味和无形压力的餐厅。她需要空气,更需要一个能承载朵朵未来的答案。---鼎泰教育咨询中心位于淮海路一栋老洋房的顶层。柚木地板光可鉴人,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雪松香薰气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法国梧桐掩映下的旧日租界街景,沉淀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与外面喧嚣浮躁的世界隔绝的精英感。张莉坐在宽大柔软的真皮沙发里,却感觉如坐针毡。对面,鼎泰的金牌顾问周明,四十出头,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富有洞察力。他面前摊开的,是张莉和丈夫赵志强所有的“家底”——房产证复印件、银行流水、两人的学历工作证明、朵朵从幼儿园到现在的所有获奖证书、考级证明,甚至包括那几张在老旧珠江钢琴前拍摄的、琴键明显泛黄的照片。周明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朵朵一张区钢琴比赛二等奖的证书边缘,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混合着专业评估和悲悯的复杂情绪,落在张莉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张女士,赵先生,”周明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磁性,“朵朵的情况,我了解了。孩子很有天赋,尤其是在艺术方面,这很难得。”他话锋一转,手指在光华国际学校那份印制精美、散发着油墨香的招生简章上点了点,“光华,确实是沪上顶尖的国际学校。它的学术资源、升学路径、尤其是对艺术特长生的培养体系,绝对是金字塔尖的水平。”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但恕我直言,以你们目前的……条件,走常规的申请和选拔通道,”他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希望,非常渺茫。”希望渺茫!这四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张莉的心里。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冰凉,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丈夫。赵志强,这个在国企技术岗位上勤勤恳恳干了十几年的男人,此刻眉头拧成了一团,黝黑的脸膛上肌肉绷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周顾问,”张莉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朵朵她……她真的很努力!我们……我们可以更努力!”她急切地翻着带来的材料,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您看,这是她去年奥数竞赛的证书,虽然只是区级……这是她英文演讲的录像……还有钢琴,她老师说她是块好料子,就是……”她的声音哽住了,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老旧钢琴的照片上,充满了不甘和痛楚。周明静静地等她说完,脸上那种职业化的悲悯似乎更深了一层。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那枚铂金袖扣折射着窗外的光线,闪了一下。“常规的路走不通,”他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郑重,“但,鼎泰存在的价值,就是为客户在看似无路的地方,开辟一条路。”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锁住张莉夫妇,“我们有一条非常规的‘英才引进’通道。名额极其稀少,代价……也相当高昂。”“英才引进?”赵志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疑虑,“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周明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像在宣读一份严谨的合同条款,“鼎泰与光华校董会有着深度合作。我们可以动用极其珍贵的‘校董推荐名额’,绕过常规的选拔机制,确保朵朵获得入学资格。”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两人的反应,然后抛出了那个沉重的砝码,“前提是,需要一次性支付一笔‘英才教育发展基金’。这笔资金,”他拿起桌上的计算器,手指飞快地按动着,嗒嗒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用于支持光华引进国际顶级师资、优化教学设施,特别是……像音乐中心斯坦威钢琴这类顶级艺术资源的维护和更新。”他抬起头,屏幕上显示的那个数字,像一道狰狞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张莉眼前的世界——人民币三百八十万元整!“三百八十万?!”赵志强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像被重锤击中般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我们……我们哪来这么多钱?!”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绝望而变了调。张莉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周明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三百八十万!这个天文数字像一座冰山,轰然压顶,让她瞬间窒息。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朵朵那双渴盼的眼睛和那架沐浴在阳光下的斯坦威钢琴在疯狂旋转、放大。“钱的问题……”周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我知道,对任何一个家庭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但请想想,这投资换来的是什么?是朵朵未来十几年顶级的国际教育,是世界名校的入场券,是她艺术天赋得以真正绽放的舞台!是改变她、乃至你们整个家族命运的机会!”他的目光扫过赵志强灰败的脸,最终落在张莉那双因为震惊和挣扎而失神的眼睛上,声音放得更缓,却更重,一字一句敲打在张莉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张女士,赵先生,孩子的未来,是无价的。有些机会,错过了,就真的没有了。这笔‘发展基金’,不仅仅是学费,更是打开那扇顶级教育大门的唯一钥匙。”钥匙!张莉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把钥匙,能打开斯坦威钢琴的琴盖,能打开光华国际学校厚重的大门,能打开朵朵通往光芒万丈未来的通道!代价是……她和赵志强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那套位于内环边上、承载了他们所有青春记忆和安稳生活的两居室婚房。“房子……”赵志强痛苦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卖了房子,我们住哪?以后……”“老赵!”张莉猛地打断他,声音尖利得吓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她转过头,不再看丈夫痛苦的脸,而是死死盯住周明,那双眼睛因为孤注一掷的决心而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炭火,“周顾问,这笔钱……交了,朵朵就一定能进光华?学籍!我要的是万无一失的学籍!你们用什么保证?”周明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装帧精美的深蓝色文件夹,推到张莉面前。封面上,“鼎泰英才教育计划——专项发展基金捐赠协议”的字样烫着金边。他翻开协议,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中间一页加粗的条款上:> “甲方(捐赠人:张莉、赵志强)自愿向乙方(光华国际学校指定教育发展基金会)捐赠人民币叁佰捌拾万元整,作为英才教育发展基金。乙方确认,该笔捐赠符合‘英才引进’计划要求,并据此确保甲方指定受益人赵朵朵获得光华国际学校初中部正式入学资格及完整学籍档案。学籍状态与常规录取学生完全一致,可查、可溯。”可查!可溯!正式学籍!这几个字像强心针,瞬间注入了张莉濒临枯竭的勇气。她贪婪地看着那行字,每一个字都像跳跃的金子,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周明适时地又推过来一份文件——一份印制极其考究、盖着光华国际学校招生办公室鲜红公章的《录取意向确认函》。上面清晰印着朵朵的名字、身份证号,以及“已通过英才引进计划初审,待发展基金到位后,即发放正式录取通知书及办理学籍注册”的字样。“张女士,鼎泰的信誉,就是最大的保障。协议、学校盖章的意向函,都在这里。”周明的声音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学籍,是孩子一切的根基。我们,懂。”懂!他懂一个母亲的孤注一掷!张莉最后一丝犹豫,在这份“懂”和眼前白纸黑字的“保障”面前,彻底粉碎。她颤抖着手,抓起了桌上那支沉甸甸的万宝龙签字笔,冰凉的金属笔杆刺着她的掌心。她没有再看赵志强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失去这用全部身家换来的勇气。笔尖带着千斤重量,狠狠划向捐赠人签名处。赵志强痛苦地别过脸,最终,一只粗糙、带着厚茧、微微颤抖的大手,也覆盖上来,在张莉的名字旁边,签下了他沉重如山的名字。签完字,周明微笑着递过来一张印制考究的票据:“这是‘英才教育发展基金’的专用捐赠收据,请妥善保管。”票据抬头是“光华国际教育发展基金会”,金额赫然是三百八十万元整,下方盖着清晰的红章。张莉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像攥着通往天堂的门票。周明最后的话在耳边回荡:“尽快处理资金,时间不等人。钥匙,在你们手上了。”钥匙……张莉走出那间弥漫着雪松香气的办公室,站在车水马龙的淮海路口。初夏的阳光白花花地刺眼,照在对面奢侈品店巨大的橱窗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斑。她紧紧攥着包里的房产证复印件和那张捐赠收据,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钥匙……她用她和赵志强后半生的安稳,换来的这把打开女儿未来的钥匙,此刻却沉甸甸地硌在心上,带着一种近乎血腥的铁锈味。---浦东机场巨大的穹顶下,人流如织,广播里中英文交替的登机提示冰冷而遥远。张莉推着一个半旧的28寸行李箱,箱角贴着磨损的托运标签,轮子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咕噜声。她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风衣是五年前的款式,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身边的赵志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硕大双肩包,压得他肩膀微微倾斜,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夹克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洇着一小圈难以洗净的油渍。他手里还吃力地拎着一个塞得变形的帆布手提袋,里面露出电饭煲的一角。两人沉默地走着,与周围那些推着崭新Rimowa箱子、穿着光鲜、步履从容的旅客格格不入。空气里弥漫着航空煤油和廉价香水混合的复杂气味。张莉的目光扫过那些牵着孩子、推着精致婴儿车的家庭,看着孩子们好奇地趴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指着起降的飞机,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朵朵……她的朵朵,此刻应该在光华国际学校那间能俯瞰整个校园的琴房里,指尖流淌着肖邦的夜曲,而不是像他们一样,狼狈地奔赴一个陌生的城市,为了省下几百块房租,住在离公司通勤两小时的郊区农民房里。五年前,签下那份“英才捐赠协议”后,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远低于市场预期的价格,卖掉了内环边那套温馨的两居室。拿到房款的那天,张莉第一时间将三百八十万打入了周明指定的那个名为“光华国际教育发展基金会”的账户。钱转走的瞬间,手机银行发来的余额变动通知,那刺眼的归零数字,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让她在六月天里打了个寒颤。紧接着,鼎泰的效率高得惊人。不到一周,一份印制精美、盖着光华国际学校钢印的正式《录取通知书》和《学籍注册确认函》就送到了他们当时租住的、狭小逼仄的临时住处。朵朵如愿穿上了那身笔挺的深蓝色英伦制服,背上了印着光华校徽的书包,走进了那片传说中的绿茵草地和恒温泳池。代价是,张莉和赵志强彻底告别了“有产者”的身份,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沪漂”租房生涯。他们搬过四次家,每一次都离市中心更远,环境更差。现在租住的,是外环外一个大型动迁安置小区顶楼的毛坯房。水泥地面,裸露的管道,冬天像冰窖,夏天像蒸笼。唯一的“装修”,是他们自己铺的廉价复合地板和墙上朵朵从小到大的奖状、考级证书。那架承载着张莉全部憧憬的斯坦威钢琴,自然成了泡影。朵朵只能在周末,挤一个多小时地铁,去市区一家按小时收费的琴房练习。为了支付光华每年高达三十万的学费,周明当初轻描淡写提过的“后续正常学费”、杂费、以及朵朵日益增长的艺术特长培养费用,名师课时费、比赛报名费、考级费、置装费……,张莉和赵志强把自己活成了两台高速运转、永不疲倦的机器。张莉辞掉了原来清闲稳定的文职工作,同时打着三份工:白天在一家小公司做全盘会计,做不完的账本和报表;晚上和周末,给两个初中生做数学家教,嗓子讲到沙哑;深夜,等朵朵睡了,她又在电脑前接一些翻译的零活,熬得眼睛布满血丝。曾经细腻的双手变得粗糙,指关节因为长期敲击键盘和握笔而微微变形,掌心磨出了薄茧。赵志强则申请调去了公司最偏远、条件最艰苦、但补贴最高的西北项目部。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视频通话里,他脸上的高原红越来越明显,皱纹像刀刻一样深,头发也白了大半。每次回来,他都像一具被风沙和疲惫掏空了的躯壳,沉默地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看着女儿在狭窄的客厅里练琴——用的还是当年卖掉婚房时,买家“好心”折价留给他们的那台旧珠江。琴键依旧泛黄,高音区有几个音已经严重走调,发出喑哑的声响。朵朵纤细的手指在上面跳跃着,弹奏着巴赫复杂的赋格,那画面充满了令人心碎的割裂感。此刻,赵志强又要奔赴那个风沙漫天的项目了。张莉把他送到安检口。赵志强把那个沉重的双肩包卸下来,递给张莉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他这个月刚发的工资、补贴和项目奖金,厚厚一沓,还带着他体温的余热。“拿着,”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木头,“朵朵下个月那个国际青少年钢琴赛的报名费和大师课……不能省。”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张莉的肩膀,望向远处巨大的航班信息屏,眼神疲惫而空洞,“家里……辛苦你了。”张莉攥紧了那个信封,坚硬的纸币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真实的痛感。她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挤出两个字:“放心。”看着赵志强背着那个硕大的包,汇入安检的队伍,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很快被人潮吞没,张莉只觉得眼眶一阵酸涩。她转过身,推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快步走向机场快线的方向。下午还有一个家教,晚上还有两份报表等着她。生活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不停地向前奔跑,不敢有丝毫停歇。支撑她的唯一信念,是朵朵书桌上那张光华国际学校“年度艺术之星”的奖状,和女儿眼中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接近梦想的光芒。这光芒,是她和赵志强用整个生活换来的微光,是她沉沦在琐碎和疲惫中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夜已经很深了。窗外,外环高架上永不停歇的车流声,像一片模糊而遥远的潮汐。安置小区隔音极差,隔壁夫妻的争吵声、楼上小孩跑跳的咚咚声、远处广场舞散场后的喧闹,隐隐传来。张莉蜷在客厅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毯。五年的极度透支,像无数细小的虫蚁,日夜啃噬着她的精力。刚过四十,眼角的皱纹已深如刀刻,鬓角的白发顽强地冒出来,即使用最便宜的染发剂也遮掩不住。长期的睡眠不足让她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像两片挥之不去的阴影。此刻,连续熬了两个通宵赶完一份急要的审计报告,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停留在光华国际学校的家校通APP界面。屏幕上最醒目的位置,是一封刚刚弹出的、带着金色校徽图标的邮件通知——《热烈祝贺我校赵朵朵同学荣膺伯克利音乐学院钢琴演奏专业录取资格!》。那行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眩晕的光芒。伯克利!世界顶级的现代音乐学府!朵朵的梦想!张莉混沌的大脑因为这光芒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一股巨大的、迟来的狂喜混合着极度的疲惫,猛地冲上眼眶。成了!熬出来了!她和老赵赌上一切换来的这条路,朵朵终于走到了尽头,看到了最璀璨的风景!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她干涩的脸颊。她颤抖着手,想把这个消息立刻告诉远在西北的赵志强。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屏幕的瞬间——嗡!嗡!嗡!手机毫无预兆地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个没有存储的本地号码,执着地闪烁着,带着一种不祥的急促。张莉的心没来由地一沉,那股刚刚升起的狂喜瞬间被一种冰冷的预感冻结。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接听键,把手机贴到耳边。“喂?”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疲惫。“张女士吗?我是周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依旧是那副平稳、磁性的腔调,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像毒蛇吐信。张莉的呼吸骤然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周顾问?这么晚……”她的话没说完。“很抱歉这么晚打扰,”周明的声音毫无歉意,反而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酷,“有个紧急情况,必须立刻通知您。”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措辞,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张莉的心上,“关于您女儿赵朵朵在光华国际学校的学籍问题。”学籍!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莉的神经上!她猛地坐直了身体,薄毯滑落在地,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浑身冰冷。“学……学籍怎么了?”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带着哭腔。“刚刚接到确切消息,”周明的语速加快,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残忍,“市教育局联合多个部门,对光华国际学校近十年的招生录取流程,特别是‘英才引进’等特殊通道,启动了突击审计和合规性调查。”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想给张莉消化这信息的时间,又像是欣赏她的恐惧,“很不幸,调查组初步认定,包括赵朵朵在内的、由鼎泰经手操作的这一批‘英才引进’名额,其对应的‘教育发展基金捐赠’流程,存在……严重的合规性问题。涉嫌伪造捐赠协议、虚构基金会账户、以及……非法买卖入学资格。”非法买卖入学资格!轰——!张莉的大脑一片空白!周明后面的话变成了尖锐的噪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只捕捉到几个破碎的词:“……学籍状态无效……取消……即刻生效……朵朵的伯克利录取资格……同步撤销……”“不!不可能!”张莉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嘶哑凄厉,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对着手机疯狂地嘶吼:“我们有协议!有捐赠收据!有学校盖章的录取通知!学籍在系统里!五年了!你们当初怎么保证的?!周明!你说话!那是朵朵的命!你们不能这样!”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绝望的愤怒,在她扭曲的脸上肆意流淌。“张女士,请您冷静。”周明的声音冰冷依旧,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协议?收据?那只能证明您支付过一笔钱。至于钱的去向和性质,以及学校方面某些人员的违规操作……很遗憾,在法律上,这些都无法改变教育局对学籍效力的最终认定。买卖学籍,在任何时候都是红线。”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我打这个电话,是出于道义,提醒您做好应对准备。教育局的调查函和学校的正式处理通知,明天就会送达。另外,鼎泰作为第三方服务机构,也正在积极配合调查,厘清责任。至于您个人的损失……建议您咨询专业律师。”“损失?道义?周明!你这个骗子!你们都是骗子!还我女儿的前程!还我的房子!还我的……”张莉的嘶吼变成了崩溃的嚎啕大哭,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手机从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那蛛网的中心,还顽强地显示着那封伯克利录取通知的标题,像一张巨大而讽刺的笑脸。完了!全完了!张莉瘫软在地板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睡衣,将寒意一丝丝注入她的骨髓。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十年!她和老赵像两条最卑微的蚯蚓,在泥土里拼命挣扎,榨干自己身上最后一滴血汗供养的梦想,原来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流沙之上!光华的门从未真正为朵朵打开过!那身制服、那绿茵场、那游泳池……甚至朵朵每一次考试的分数、每一张奖状、每一次登台表演获得的掌声……都是假的?都是随时可以被宣布无效的泡影?伯克利……那近在咫尺的光芒,就这样被一只无形的手,残忍地、轻易地掐灭了!黑暗的客厅里,只有她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回荡。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股冰冷刺骨的恨意和最后一丝垂死挣扎的念头,支撑着她艰难地爬了起来。她不能倒!她要证据!她要撕碎周明那伪善的谎言!她像疯了一样扑向卧室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那是他们数次搬家都舍不得扔掉的“重要文件箱”。她粗暴地撕开胶带,双手在冰冷的纸箱里疯狂地翻找、扒拉着。购房合同、卖房合同、银行转账凭证……纸张被揉搓、撕裂,发出刺耳的声响。终于!在最底层,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里,她摸到了那张纸——当年周明亲手递给她的那张,“光华国际教育发展基金会”开具的“英才教育发展基金”捐赠收据!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手将那张纸抽了出来,扑到客厅唯一的光源——那盏光线昏黄的白炽灯下。纸张已经有些泛黄变脆,但上面的字迹和鲜红的公章依然清晰。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扫视着每一个字:捐赠人、金额、收款单位……没错!就是它!这就是她卖掉房子的铁证!是鼎泰和光华承诺的凭证!她要把这张纸狠狠摔在周明脸上!摔在教育局调查组的面前!就在她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剧烈喘息,手指死死攥着收据边缘,几乎要将它捏碎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收据的最下方——在打印的表格之外,靠近纸张边缘的空白处,一行极其微小、如同蚊蚋般的印刷体黑字,像潜伏了十年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露出了致命的獠牙:> “本票据仅证明甲方(付款方)向乙方(光华国际教育发展基金会)指定账户完成资金交付,作为教育发展类捐赠。捐赠行为本身不构成任何入学资格、学籍获取或教育服务的对价承诺。相关权益以甲乙双方另行签订的具体协议条款为准。”捐赠!不构成对价!不承诺资格和学籍!轰隆——!张莉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耳边响起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手中那张轻飘飘的收据,瞬间变得滚烫无比,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掌心,烫穿了她的皮肉,直抵灵魂!原来……原来从始至终,她视若珍宝、以为能换来女儿锦绣前程的这张纸,这张用她和老赵一生安稳换来的纸,在法律意义上,仅仅证明了她“自愿”捐出了一笔巨款!与朵朵的入学、学籍、甚至与光华国际学校本身,都毫无关联!鼎泰和光华,用一纸偷换了概念的“捐赠收据”和一整套精心设计的骗局,完美地切割了责任!她连“买卖学籍”的“买主”都算不上!她只是一个……自愿的、愚蠢的捐赠者!“嗬……嗬嗬……”破碎的、不成调的声音从她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挤出来,像漏气的风箱。极致的愤怒、绝望、荒谬和被彻底愚弄的耻辱感,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在她五脏六腑里疯狂搅动!她猛地扬起手,想要将这张废纸撕得粉碎!手臂却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这时——叮……咚……一串清澈、流畅、带着惊人技巧和饱满情感的钢琴旋律,毫无预兆地从狭小的客厅另一端流淌出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朵朵。客厅角落,那架老旧斑驳的珠江钢琴前,朵朵不知何时坐了下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家居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小树。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而沉静的侧影。纤细白皙的手指,以一种近乎炫技的速度和力度,在那些泛黄、松动、甚至有些喑哑的琴键上跳跃、奔跑、歌唱!弹奏的正是那首让她在最近一次国际青少年钢琴大赛(华东赛区)上斩获金奖第一名的获奖曲目——李斯特的《钟》。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宏大而富有戏剧性的情感表达,在这架破旧的钢琴上,竟被朵朵演绎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毁灭般美感的磅礴力量!琴音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又如同奔涌的熔岩,在狭小的空间里翻滚咆哮!每一个强音落下,老旧琴身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震颤!张莉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布满泪痕、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她空洞的眼神,死死地、茫然地投向女儿的方向,投向那架发出巨大声响的旧钢琴。就在李斯特那辉煌到极致、又带着宿命般悲怆的华彩乐段响彻整个房间的刹那,张莉涣散的目光,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鬼使神差地、精准地落在了朵朵飞速跳跃的右手下方——那片密集的高音区琴键缝隙里。在那片因为频繁敲击而磨损得格外严重、甚至露出底下浅色木质的黑键与白键之间,卡着一小片颜色突兀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的纸片。那纸片……是鲜亮的橙黄色。一种无比熟悉的、带着强烈刺激感的橙黄色。五年前,在那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的下午,在房产交易中心冰冷的大理石柜台前,买家将最后一笔房款打入她账户后,中介小伙满脸堆笑地递过来的那张定金收据……就是这个颜色!一模一样!
更新时间:2025-07-07 06:4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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