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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典礼前五分钟,我看见江屿把许薇薇按在香樟树上。他后颈的汗珠滚落,许薇薇踮起的脚尖几乎触到他的唇。所有人都说他们天生一对,我撕碎了那张写满他名字的志愿草稿。十年后同学会,许薇薇醉醺醺拉住我:「当年他推开我,吼的是别弄脏要送你的蓝花楹。」墓园里,我打开他留下的铁盒,里面是枯萎的花瓣和我的志愿表复印件。泛黄的纸页上,他用红笔圈出我的大学和专业。1毕业典礼的喧嚣声浪隔着老远就闷闷地撞过来,像夏日午后一场酝酿着却总落不下来的暴雨,憋得人胸口发慌。空气里浮动着廉价香水、汗味,还有香樟树叶被晒出的辛辣气息,混在一起,又热又重。我攥着那张被汗水洇湿边缘的志愿草稿,指尖冰凉。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同一个名字——江屿。写满了,又涂掉,再写满,再涂掉,像一场无望的徒劳战争。心脏在肋骨后面咚咚地擂鼓,震得指尖发麻。最后一次了,最后给自己一次机会,也或许是最后一次离他那么近了。礼堂侧门外的树浓荫匝地,像隔绝开一个寂静的小世界。脚步像是被什么吸引了,鬼使神差地绕过去。然后,呼吸骤停。隔了七八步,那画面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视网膜。浓绿的树影里,江屿把许薇薇按在粗壮的树杆上。他穿着挺括的白衬衫,后背的布料紧紧绷着,勾勒出少年利落的肩胛线条。许薇薇海藻般的卷发凌乱地铺陈在深褐色的树干上,她踮着脚,精巧的下巴努力仰起,湿润的、玫瑰色的唇,离他紧绷的下颌线只差毫厘。一滴汗珠,从江屿后颈短短的发茬里艰难地渗出来,沿着脊椎的凹陷,缓慢地向下滑落。时间被拉长了,黏稠得如同糖浆,那滴汗珠滑动的轨迹清晰得残忍。周围所有的声音瞬间被抽空。世界上只剩下那片树荫下,只剩下那滴汗,和那咫尺的距离。指尖猛地一痛。低头,那张写满“江屿”的草稿纸,不知何时被我自己的指甲狠狠掐穿了几个洞。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留下空荡荡的疼。那些在心底反复排练了千百遍的话,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我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那片浓荫。礼堂里爆发的巨大掌声和欢呼声浪般涌来,瞬间吞没了我。毕业了。结束了。本该如此的。我猛地发力,将那张承载了所有隐秘心事的纸撕得粉碎,再狠狠地塞进垃圾桶。我以为这样,就能抛弃心中的难堪和不甘。「林晚!磨蹭什么呢!就等你了!」班长的大嗓门穿透嘈杂,带着点不耐烦。我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礼堂门口明晃晃的光线刺得人想流泪。深吸一口气,迈步,汇入那片喧闹的光里。2毕业典礼冗长得像一个世纪。校长讲话。然后是优秀学生代表江屿站在台上……我死死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球鞋鞋尖,空气燥热沉闷,老旧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汗水、尘埃和离愁别绪混合的气息。终于熬到散场。人群像退潮般涌出礼堂大门,我被人流推搡着,只想快点离开这片喧嚣的旋涡。「林晚!」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回头,是周然,篮球队的后卫,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愣着干嘛?下午班级大扫除啊!老班说了,一个都不能溜,最后一次为咱班做贡献!」心脏不争气的紧促起来,又忽的沉沉的落了下去。教室里空了大半,桌椅被拉得歪歪扭扭,地上散落着庆典后的狼藉和寂寥。我和周然分到一组,负责擦窗户和拖教室后墙那块地。水桶里浑浊的水,抹布带着一股馊味,拖把沉甸甸的。我埋头擦着玻璃,冰凉的湿气透过抹布渗进指尖,反而让人清醒了些。窗外的操场上,只有烈日炙烤着塑胶跑道,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身后周然吭哧吭哧拖地的声音,还有他和旁边擦讲台的男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看见没?刚散场那会儿,屿哥和许薇薇,啧啧,那叫一个难舍难分……」抹布在玻璃上划过的轨迹顿住了。耳朵不受控制地竖起来。「废话,金童玉女嘛!屿哥保送A大,许薇薇家砸钱也送去A大旁边的艺院,双宿双飞,羡慕不来啊!」「唉,咱班多少女生心碎一地哦……林晚,你说是不是?」周然的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突然转向我。我脊背一僵,没回头,手上用力,把玻璃擦得咯吱作响,声音干巴巴的:「……关我什么事。」「嘿,嘴硬!」周然拖着拖把凑近了些,水渍蹭到我脚边。「上次屿哥打完市联赛,咱班女生乌泱泱冲上去送水,就你,抱着瓶矿泉水傻站在最后面,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周然你闭嘴!」我猛地转身,手里的湿抹布差点甩到他脸上,声音拔高,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再胡说八道我告诉老班你上次模拟考抄我卷子!」周然被我吼得一愣,随即撇撇嘴,拖着拖把走开了,小声咕哝:「开个玩笑嘛……凶什么……」我攥紧冰凉的抹布,指尖微微发抖。不是因为生气,是因为被戳中了那点隐秘的、早已宣告破产的心思。难堪像细密的针,扎得人坐立不安。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江屿的座位——靠窗倒数第二排,桌面收拾得很干净,只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阳光落在那片空荡上,白得刺眼。「喂,林晚,」旁边擦讲台的男生,李哲,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别听周然瞎咧咧。屿哥……未必真喜欢许薇薇那款的。」我一怔,抬头看他。李哲朝教室后门努努嘴,示意我看江峪的座位:「刚拖地挪水桶,看见屿哥桌肚里掉出本书,嘿,你猜是什么?」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什么?」「《海子诗选》!」李哲眨眨眼,带着点“你懂的”笑意,「扉页上还用铅笔写了行小字,啧,没看清,但肯定不是许薇薇那种能看懂的玩意儿。」海子诗选……我脑子有点懵。江屿?那个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永远冷静自持、数理化接近满分的江屿?他看……海子?那个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最后却走向铁轨的诗人?这组合太违和,像夏日晴空突然飘起了雪。「真的假的?」周然也凑过来,一脸不信,「屿哥看诗?你看错了吧?」「千真万确!」李哲信誓旦旦,「蓝封皮的,就塞在桌肚最里面!不信你们……」他的话戛然而止。拖地的声音也停了。一种奇异的安静笼罩了教室后方。我顺着他们的目光,僵硬地转过头。教室后门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一半。江屿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单肩书包,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校服裤兜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淡淡地扫过我们三个,最后落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空气瞬间凝固。阳光里的灰尘都停止了飞舞。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我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比刚才被周然调侃时更甚,火辣辣地一直烧到耳根。捏着抹布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周然和李哲更是噤若寒蝉,眼神飘忽,假装在跟地板和水桶较劲。江屿似乎并不在意这诡异的气氛。他迈开长腿,几步走到自己座位旁,弯腰,从桌肚里抽出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很旧,边角有些磨损。他看也没看我们,随手把书塞进单肩包里,动作干脆利落。拉上书包拉链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掠过我们,最后又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深,像沉静的湖,看不出情绪。停留的时间比刚才略长了一点点。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白衬衫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明亮的光线里,干净利落,没带走一丝尘埃。只剩下我们三个,杵在空荡的教室里,面面相觑。那本惊鸿一瞥的《海子诗选》,和他最后那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死水般的心底,激起了圈圈混乱的涟漪。「……靠,吓死我了,屿哥这气场越来越强了。」周然夸张地拍着胸口,打破了沉默。「我就说我没看错吧!」李哲也松了口气,随即也点头赞同道:「不过屿哥那眼神……啧,跟教导主任似的。」我默默转过身,继续擦那块早已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玻璃。那本蓝色的诗集,和他沉静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3毕业的喧嚣像退潮的海水,迅速漫过,又迅速地沉寂下去。蝉鸣一声比一声凄厉,撕扯着闷热的午后。毕业篮球友谊赛场成了男生们宣泄精力和离愁的出口。砰砰的砸地声、球鞋摩擦地面的锐响、兴奋或懊恼的吼叫,从早到晚,几乎没停过。傍晚,暑气稍退,天边堆着浓烈的火烧云。我又一次抱着膝盖坐在操场边那个老位置——靠近篮球场铁丝网的水泥台阶。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江屿。白T恤被汗水浸透,贴在紧实的后背上。他刚完成一个漂亮的抢断,快攻,起跳,手腕一压,篮球划出利落的弧线,空心入网。「好球!」场边爆发出一阵喝彩。他落地,随意地用手背抹了下额头的汗,气息微喘,侧脸在夕阳的金红里轮廓分明。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场边。我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假装在数地上爬过的蚂蚁。掌心却微微出汗,攥着那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瓶身还凝着冰凉水珠的矿泉水。「林晚?」一个清亮的女声在身边响起。抬头,是许薇薇。她今天穿了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像夏日里一朵明艳的花。她自然地在我旁边坐下,带来一阵甜腻的香风。「你也来看球啊?」她笑着,眼睛弯弯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场上的江屿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亲昵。「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矿泉水瓶上的标签。「江屿打球的样子,真是百看不厌,对吧?」她托着腮,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你看他那个滞空,还有投篮的手型……啧,完美。」我没接话,只觉得那甜腻的香气和她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场上比赛暂停,男生们喘着粗气走向场边休息,像一群刚结束狩猎的年轻豹子。汗水蒸腾的气息扑面而来。江屿走在最前面,径直朝我们这边走来。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矿泉水瓶变得滚烫。他过来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会……许薇薇已经像只轻盈的蝴蝶般站了起来,迎了上去,手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昂贵的运动饮料。「累了吧?给!」她的声音又甜又软,带着恰到好处的娇嗔。江屿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掠过她递过来的饮料,又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坐在台阶上的我。那眼神很深,带着运动后的热度,像烙铁烫过空气。我的呼吸停滞了,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凉的瓶身硌着掌心。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我手里的水!他会不会……就在我鼓足勇气,几乎要站起身把水递出去的那一刹那,江屿的视线却从我脸上移开了。他伸手,接过了许薇薇递来的运动饮料,指尖似乎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谢了。」他的声音有点哑,带着运动后的喘息。然后,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汗珠沿着下颌线滑落。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我一眼。递水的动作僵在半空。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失落从脚底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耳光抽过。我像个拙劣的小丑,抱着那瓶无人问津的廉价矿泉水,在许薇薇胜利般轻快的笑声和周围男生暧昧的起哄声中,显得无比可笑。那瓶水成了我自作多情的铁证,沉甸甸地坠在手里。「江屿,下半场再进几个三分!」许薇薇的声音像沾了蜜的针。江屿没说话,只是随手把喝了一半的运动饮料放在旁边的石阶上,转身准备回场上。只是就在这时,许薇薇大概是太兴奋,她穿着精致凉鞋的脚不小心绊到了地上滚过来的一个篮球。她低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她挥舞的手臂,不偏不倚,狠狠地扫到了我僵在半空、还握着矿泉水瓶的手!啪!一声脆响!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手背被重重一击,剧痛传来,手指瞬间脱力。那瓶冰凉的矿泉水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磕在水泥台阶凌角上,瓶盖崩开,清澈的水花在夕阳下四散飞溅,然后——哗啦!整整一瓶水,结结实实,全泼在了江屿刚刚换上的干净T恤后背上!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篮球砸地的砰砰声,场边的喧闹,蝉鸣……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片迅速在江屿纯白T恤上洇开、蔓延的深色水渍,和他骤然僵直的背影。我脑子一片空白,手背上被许薇薇指甲刮到的火辣辣的痛感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灭顶的惊恐和难堪。完了。江屿慢慢地转过身。T恤的前襟也被后背渗过来的水浸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胸膛上。水珠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滴滴答答往下淌。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预想中的暴怒,但那双眼睛,沉得吓人,像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滚动的空瓶,然后,目光沉沉地落在了我惨白的脸上。空气凝固成冰。「啊!对不起对不起!」许薇薇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叫着,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擦江屿身上的水渍,「江屿,我不是故意的!都怪那个球!」她的手刚碰到江屿湿透的衣襟,就被他猛地抬手格开了。「别碰我。」他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许薇薇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甜美的笑容瞬间冻结,变得无比尴尬。江屿没再看她。他的视线牢牢锁在我脸上,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几乎抬不起头。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在他那冰冷的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像是推卸责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沉沉地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是失望?是厌烦?还是……彻底的冷漠?几秒钟的漫长死寂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球场。湿透的T恤紧贴着他紧绷的背脊,夕阳把他孤绝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周围死一般的安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根芒刺。许薇薇咬着嘴唇,眼神复杂地看着江屿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我,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追了上去。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脚边是滚动的空瓶和一滩迅速蒸发的水渍。手背上被刮破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胸口,像是被那瓶冰冷的水和江屿最后那个眼神,一起冻穿了。4高考成绩放榜那天,空气闷热得能拧出水来。窗外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酝酿着一场迟迟不落的暴雨。电脑屏幕上,冰冷的数字跳出来。一个意料之中、却又令人窒息的分数。离A大的门槛,差了那么触目惊心的一截。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下去,坠入冰冷的深渊。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最终无力地垂下。鼠标机械地点开志愿填报系统。视线扫过那些备选的、名字陌生的院校和专业,最终,光标停在了一个离家千里之外的南方普通大学,一个毫无波澜的文科专业上。点击“确认提交”的瞬间,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像亲手埋葬了什么。合上笔记本,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窗外,第一滴沉重的雨点终于砸在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紧接着,密集的雨声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暴雨下了整天。世界被冲刷得模糊不清。傍晚,雨势稍歇,天空依旧阴沉得像一块脏抹布。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周然的名字。「喂?」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林晚!江湖救急!」周然的声音火烧火燎地从听筒里冲出来。「老班发飙了!毕业纪念册就差你和江屿没交寄语和照片了!今天下班前必须交齐送去印刷厂!快快快!照片你电子版发我邮箱就行,寄语你赶紧写纸上,我马上过来拿!」毕业纪念册……寄语?给谁写?给全班?脑子因为连日的低落和昏睡而一片混沌。「现在?非得今天?」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挣扎着坐起来。「必须今天!老班说一秒钟都不能拖了!祖宗,帮帮忙!我骑车十分钟就到你家楼下!」没等我再说什么,电话那头已经传来嘟嘟的忙音。周然这家伙,总是这么风风火火。叹了口气,认命地掀开被子下床。在抽屉深处找到一叠信纸,撕下一页。握着笔,对着空白的纸页,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毕业寄语?写给谁看?又有什么意义?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烦闷的心绪。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书桌一角——那里堆着几本前几天刚从学校清理回来的旧书。只是最上面一本,是《海子诗选》。很旧,深蓝色的封面已经有些褪色,边角磨损得厉害。我的心忽然砰砰剧烈跳动起来,身体因为激动不由颤抖起来。书页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鼓鼓的。我颤抖着、小心翼翼翻开封面。扉页上,一行熟悉的、苍劲有力的铅笔字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给林晚。」三个字,像三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混沌的神经。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一抖,厚厚的诗集差点脱手掉在地上。给……我的?江屿……写给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指尖颤抖着,翻过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有些毛糙的纸条,从书页里飘了出来,无声地落在桌面上。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炸开,混合着巨大的震惊和一丝荒谬的、不敢置信的希冀。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张薄薄的纸条。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就在纸条被展开的瞬间,门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叮咚——叮咚——像一把剪刀,猝不及防地剪断了紧绷的神经。我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纸条差点再次飘落。周然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林晚!开门!是我!」周然的大嗓门隔着门板清晰地传进来,伴随着不耐烦的拍门声。我一下子心慌意乱!像做贼被抓了现行!纸条上的字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熟悉的、属于江屿的笔迹只在我眼前模糊地晃了一下,内容完全没读进去!大脑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周然看到!慌乱之下,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那张展开的纸条连同那本《海子诗选》,一股脑地塞进了桌面上那堆等待处理的旧书最底层!还下意识地用手压了压,确保它们被完全盖住。「来了!」我扬声应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心虚。快步跑去开门。周然顶着一头被细雨打湿的乱发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头盔,一脸焦急:「快快快!照片发我邮箱没?寄语呢?写好了没?」「照片……照片我马上发!」我语无伦次,侧身让他进来,「寄语……寄语我还没想好怎么写……」「随便写两句都行啊大姐!心意到了就好!」周然冲进客厅,一眼看到书桌上摊开的信纸和笔,随意塞进我手里,「就写这上,你赶紧!我看着你写!」他大剌剌地拖过椅子坐下,一副监工的架势。我被他催得头皮发麻,脑子里全是刚才那张纸条和扉页上的“给林晚”,哪里还有半点写寄语的思路?心脏还在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在周然灼灼的目光逼视下,我硬着头皮拿起笔,几乎是凭着本能,在信纸上胡乱写下几行最最普通、最最敷衍的毕业祝福语。「……祝同学前程似锦,鹏程万里……」「行了行了!就这样吧!」周然一把抽走那张墨迹未干的信纸,胡乱折了两下塞进口袋,「照片记得发邮箱啊!我走了!老班催命呢!」话音未落,人已经像阵风似的卷出了门。砰!防盗门被带上。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剧烈的心跳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僵在原地几秒钟,才猛地回过神,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回书桌前。手忙脚乱地拨开那堆旧书,急切地翻找着那本深蓝色的《海子诗选》和那张至关重要的纸条。诗集还在。我颤抖着拿起它,再次翻开扉页——“给林晚”。三个字清晰无比。可是……那张纸条呢?心猛地一沉。我发疯似的在书堆里翻找,把每一本书都抖开,甚至趴在地上看桌底……没有!哪里都没有!我不甘心的把每一本书都翻了一遍,将屋内所有物体都移动了看一遍。依旧没有……我像是被人从天堂一下子拽入地狱。难道慌乱之中……被周然一起拿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劈进脑海——周然刚才抽走寄语时,动作那么快,那么粗鲁……他会不会……无意中把桌上那张属于江屿的纸条,也当成我写的寄语一起抓走了?!这个念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看着被翻乱的屋子,书桌上还静静躺着的、扉页写着“给林晚”的《海子诗选》,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窗外的暮色,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那张纸条……江屿写了什么?它现在……在哪里?5等待通知书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绝望中已经麻木。南方那所普通大学的录取通知如约而至,轻飘飘的一张纸,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家里气氛沉闷,父母强颜欢笑的安慰比责备更让人窒息。我开始近乎偏执地整理东西,仿佛把过去十八年的痕迹都打包封存。就能将那个充满挫败和狼狈的夏天也一同埋葬。那本深蓝色的《海子诗选》被我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上面重重地压了几本厚重的旧年鉴。连同扉页上那三个字,一起封印。不敢看,不敢想。至于那张消失的纸条……更是成了心底一个不敢触碰的、血肉模糊的疮疤。它或许被周然当成废纸扔了,或许混在毕业纪念册里送到了某个同学手上,甚至可能……阴差阳错地回到了江屿那里。每一种可能都指向更深的难堪。鸵鸟心态占了上风——就当它从未存在过吧。离家的日子定在九月初。班级群里,有人提议,在大家各奔东西前再最后聚一次。地点定在城西一家新开的KTV大包房。消息一出,沉寂的群瞬间被刷屏。我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冰凉。去?还是不去?去了,也许能再见一次他。那个在心里烙印的背影,那个占据了我一整个青春的侧颜,还有那些藏在心底无法言说的情绪……像巨石压在心头无法喘息。可不去……万一呢?万一有机会,能说上一句话,哪怕只是普通的告别?或者,只是远远地再看一眼?挣扎了整整两天。出发前,我站在衣柜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是高一那年运动会,他打完球下场,我鼓起勇气递水时穿的那件。最终,还是换上了一件最不起眼的灰色连帽衫和牛仔裤。镜子里的人,眼神躲闪,面色苍白。推开KTV包厢厚重的隔音门,震耳欲聋的音浪和混杂着酒气、果盘甜香、香水味的浑浊空气瞬间扑面而来。炫目的镭射灯球在天花板疯狂旋转,巨大的屏幕上正播放着煽情的MV,沙发上挤满了人,笑闹声、骰子声、酒杯碰撞声混成一片。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在昏暗喧嚣的人群中扫视。心跳如鼓。没有他。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懈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失落淹没。他没来。也是,A大的开学时间早,或许他已经离开了。也好……这样也好。「林晚!这边!」角落里,周然挥舞着手臂,旁边坐着李哲和几个平时还算熟的同学。我挤过去,在沙发边缘坐下。周然递过来一杯倒好的啤酒:「迟到了啊!自罚一杯!」我勉强笑笑,接过杯子,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起一阵苦涩的灼烧感。周围是熟悉的同学面孔,谈论着各自录取的学校,未来的城市,带着憧憬,也带着离别的感伤。我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像个局外人。时间在喧嚣中流逝。我借口去洗手间,逃离了那片过于热烈的中心。站在洗手间冰凉的瓷砖墙边,用冷水拍了拍脸。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空洞。真的就这样结束了?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心底那点微弱的、不甘的火苗,被冰冷的现实一点点浇熄。整理好情绪,推门出来。刚走了几步,旁边的消防通道厚重的防火门虚掩着,里面似乎传来压抑的争执声。一个女声,带着哭腔和醉意,异常耳熟。是许薇薇。鬼使神差地,脚步顿住了。「……为什么?江屿你告诉我为什么?!」她的声音拔高,带着破碎的哭音,「我哪里比不上那个林晚?!她要成绩不如你,长相不如我,家世不如我,甚至她连瓶水都不敢递!她……」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在说我!和江屿?!我像被钉在原地,手脚冰凉,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门缝里漏出的每一个字。短暂的沉默。然后,一个低沉、压抑,却无比熟悉的男声响起,瞬间割开了所有喧嚣:「闭嘴。」是江屿!他在这里!他没走!「她不敢?」江屿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听过的、近乎暴戾的冷硬和……痛楚?「那你敢?敢在毕业典礼前堵我?敢在篮球场故意撞翻她的水?还是敢在我书桌里翻出那本诗集,然后告诉她那是垃圾?!」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江屿的话是什么意思?!记忆疯狂倒带:篮球赛后第二天,许薇薇“偶遇”我,带着同情的口吻说:「林晚,别难过了,昨天那水……唉,江屿最讨厌别人碰他东西了,他桌肚里那本破诗集,我上次好奇翻了翻,被他冷脸训了一顿呢,说那是垃圾堆里捡的玩意儿……」原来如此!我那点本就微弱的勇气,就是被她这几句看似不经意的“安慰”,彻底碾碎的!巨大的愤怒和被愚弄的耻辱感瞬间淹没了我,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门内,许薇薇似乎被江屿的质问震住了,抽泣声更大:「我……我只是……江屿,我喜欢你啊!我……」「你的喜欢,就是弄脏我要送给她的蓝花楹?!」江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近乎失控的嘶哑,「毕业典礼前!那棵树!那串花!我他妈小心翼翼摘下来想做成书签给她的!被你一把扯下来踩在泥里!许薇薇,你告诉我,那是什么?!」蓝花楹……毕业典礼……那棵树!那个我以为他们在“亲吻”的树荫!他……他是在摘花?为了……做成书签……给我?世界天旋地转!所有被痛苦扭曲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江屿嘶吼出的真相,狠狠击碎、重组!他不是在吻她!他是在保护那串要给我的花!「我……我不知道……」许薇薇的声音充满了慌乱和难以置信。「滚。」江屿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最后一丝耗尽耐心的疲惫,「别再让我看见你。」防火门内传来高跟鞋踉跄跑远的声音,还有压抑不住的痛哭。我僵立在门外,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塑。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瞬间摧毁了所有自以为是的认知。误会……全是误会!篮球场的水,诗集的诋毁,毕业典礼的“亲吻”……全是许薇薇一手造成的误会!而江屿……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攥紧、揉碎,爆发出尖锐到无法呼吸的剧痛!原来他一直……原来那些冰冷和疏离背后……悔恨和迟来的、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就在这时,面前的防火门猛地被人从里面拉开!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和尚未散尽的戾气,出现在门口。是江屿。他显然没料到门口有人,脚步顿住。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紧锁的眉头,泛红的眼角,还有下颌线绷紧的、压抑的线条。他眼底翻涌着未褪尽的怒意和深沉的疲惫。四目相对。时间凝固。他看到了我满脸的泪痕,眼底的先是惊愕,又迅速被一种更深的、复杂的情绪取代——是狼狈?是痛楚?终于被撞破秘密后的释然和绝望?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湖的眼睛,此刻清晰地碎裂开,映着我狼狈哭泣的脸。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穿越了我三年的时光,沉重得让人窒息。然后,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肩膀擦过我僵硬的胳膊,带着一阵冰冷的风。他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朝着与包厢相反的方向,消失在走廊尽头昏暗的光线里。背影依旧挺拔孤绝。我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泪水肆意流淌。身后KTV包厢里,《后来》的旋律正撕心裂肺地响起,穿透隔音门,模糊地撞击着耳膜。「……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6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防火门粗糙的表面硌着肩胛骨,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却奇异地让我混乱到炸裂的神经稍微聚焦。篮球场泼洒的水花,许薇薇那张看似无辜实则淬毒的脸。毕业典礼树荫下被彻底误解的“亲吻”。还有那本深埋箱底的诗集……所有被许薇薇精心编织、又被我懦弱放大的误会,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碎片,在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最终拼凑出血淋淋的真相。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穿刺,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原来,那些我以为是他冷漠疏离的证据,全是他笨拙又隐忍的靠近。而我回应的,是什么?是仓皇的逃离,是自以为是的成全,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退缩!悔恨如同浓稠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住四肢百骸,沉重得让人窒息。我甚至没有勇气去追。追上去说什么?说“对不起,我误会了”?说“原来你一直……”?在他刚刚经历过许薇薇的纠缠,又撞破我狼狈偷听的此刻,任何解释都苍白得可笑,任何靠近都显得不合时宜。更何况,他最后那个眼神——混杂着震惊、狼狈、被彻底看穿的痛楚,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的疲惫——像一把淬火的匕首,将我钉死在原地。走廊空寂,只有远处包厢门缝里漏出的、失真的歌声在回荡:“……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把脸深深埋进膝盖。不是错过。是我亲手推开的。在每一个可以靠近、可以澄清、可以抓住的节点,我都选择了最懦弱、最错误的那条路。「林晚?你怎么坐这儿?」周然疑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大概是出来找我。我猛地抬头,胡乱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仓促而狼狈。「没……没事,有点闷,出来透透气。」声音嘶哑得厉害。周然看着我红肿的眼睛,愣了一下,没追问,只是叹了口气,在我旁边蹲下,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巾。「进去吧,」周然拍拍我的肩,试图拉我起来,「外面凉。」我被他半拉半拽地拖起来,脚步虚浮地重新踏入那片喧嚣的漩涡。这场告别,只是行尸走肉般的煎熬。7南方小城的秋天来得晚,九月的空气依旧黏腻闷热。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独自踏上了南下的列车。站台上,父母担忧的目光被缓缓关闭的车门隔绝。汽笛长鸣,车轮碾过铁轨,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哐当声。窗外熟悉的景色飞速倒退,连同那个兵荒马乱的青春,连同那个叫江屿的少年,连同所有未曾宣之于口便已夭折的心事,一起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大学生活平淡得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陌生的环境,疏离的人群,按部就班的课程。我像一只笨拙的寄居蟹,努力缩进坚硬的壳里,试图用新环境覆盖旧伤痕。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他产生交集的渠道,班级群设置了免打扰,校友会的活动从不参加,甚至下意识地回避着A大所在城市的一切新闻。那本《海子诗选》被我锁进了宿舍衣柜最深处的小铁盒里,钥匙扔进了学校的人工湖。连同所有青春,一起沉入水底。仿佛这样,就能假装一切从未发生。时间在刻意的遗忘中麻木地流逝。四年本科,两年研究生,毕业,工作。我像无数普通人一样,在社会的齿轮里找到自己的凹槽,按部就班地运转,朝九晚五,偶尔加班。生活平静,规律,没有波澜,也没有惊喜。只是偶尔,在拥挤的地铁里,闻到某个陌生人身上淡淡的、类似香樟树叶被阳光晒过的气息时,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会毫无预兆地刺痛一下。像结了痂的伤口,在潮湿的天气里隐隐作痒。我知道,有些东西从未真正离开。它只是被埋得太深,深到以为可以遗忘。8十年时光,弹指一瞬。高中班级群沉寂多年后,突然在某个工作日的中午炸开了锅。消息提示音连成一片,手机在办公桌上嗡嗡震动个不停。我皱着眉点开,屏幕瞬间被快速刷新的信息流淹没。「重磅消息!十年同学会!下周六晚七点,悦华酒店三楼宴会厅!老班亲自组织,一个都不能少!」「@全体成员 十年了!是人是鬼都该出来遛遛了!」「听说江屿大神也答应回来了!华尔街新贵啊!牛逼!」「许薇薇呢?当年艺院一枝花,现在成大明星了!」「必须到!看看大家都被岁月这把杀猪刀蹂躏成啥样了!」江屿……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猝不及防地烫进视线。心脏猛地一缩,指尖瞬间冰凉。十年。他竟然会回来?华尔街新贵……这个标签和他当年篮球场上挥汗如雨、书桌前沉默翻动诗集的侧影,遥远得如同隔世。群里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夹杂着各种@和追问。我盯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无法落下。去?还是不去?十年了。那些尖锐的痛楚似乎已经被时间磨平了棱角,沉淀成一种深沉的钝痛。又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他变成了什么样子?过得好吗?当年那些误会……他是否早已释怀?或者,像我一样,选择彻底埋葬?最终,一丝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自虐的念头占了上风。我颤抖着手指,在群里回复了一个字:「到。」9悦华酒店三楼宴会厅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食物、香水、红酒以及一种名为“怀旧”的复杂气息。十年光阴,足以将青涩的少年少女打磨成面目模糊的成年人。寒暄,拥抱,夸张的笑声,互相打量对方身上岁月留下的痕迹,感叹着发际线、肚腩和孩子的成绩单。我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连衣裙,妆容精致,却像个局外人一样,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安静地站在落地窗边的阴影里。目光像雷达一样,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搜寻。心跳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擂动。他还没来。「林晚!真的是你!」一个染着栗色卷发、妆容艳丽的女人端着酒杯,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是许薇薇。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沉淀着一些复杂难辨的东西。「好久不见。」我扯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举了举杯。「哎呀,可不是嘛!十年了!」许薇薇夸张地感叹,目光却在我脸上逡巡,带着审视。「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文静。」她顿了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故作的亲昵,「看到群里说江屿要来吗?啧啧,华尔街精英啊……当年我就知道,他肯定有出息。」我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脸上维持着平静:「是吗?挺好的。」「可不是嘛!」许薇薇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点醉意,眼神也飘忽起来,「金童玉女……哈……金童玉女……」她忽然神经质地笑起来,笑声有些尖锐,引得旁边几道目光扫过来。她猛地灌了一大口红酒,猩红的液体沾在唇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带着十年都未曾消散的怨怼和不甘。「林晚,」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近乎恶意的快意,「你知道毕业典礼前……他把我按在树上……你以为他在吻我,对吧?」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我猛地转头看她,浑身僵硬。她怎么会知道?!她看到我了?!许薇薇捕捉到我眼中的震惊,满意地笑了,笑容扭曲而凄凉。「哈哈……你当时那个表情……我到现在都记得……」她又灌了一口酒,眼神迷离。她身体晃了晃,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靠在我身上,才能勉强站稳。「他把我按在树上……不是想亲我……」她的声音含混不清,每一个字却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他吼我……用我从没听过的、那么凶那么冷的声音吼我……」许薇薇的身体微微发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树影婆娑的下午,那个少年冰冷的怒意里。「他吼……「滚开!别弄脏我的花!」」她模仿着江屿的语气,声音嘶哑,带着恐惧和……深深的屈辱,「……那串蓝花楹……他踮着脚、小心翼翼摘下来……宝贝似的护在手心……说要……做成书签……送给……你」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里面翻涌着浓烈的嫉妒、不甘,还有一丝近乎崩溃的绝望。「林晚!」她几乎是尖叫出来,引来更多侧目,「他宝贝得要命的花!被我一把扯下来……踩在泥里了……他看我的眼神……像要把我撕碎……」许薇薇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抓着我的手骤然松开,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旁边一个眼疾手快的男同学扶住。「薇薇!你喝多了!」有人惊呼。许薇薇瘫软在别人怀里,眼神涣散,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呢喃:「……蓝花楹……书签……送你的……他吼我……别弄脏……」宴会厅的喧嚣仿佛瞬间离我远去。水晶灯刺目的光芒变得模糊不清。耳边只剩下许薇薇那带着醉意和恶意的声音,还有那句反复回荡的「别弄脏要送你的蓝花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击得耳膜嗡嗡作响。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原来……是真的。十年前那个下午,那串被踩进泥里的蓝花楹,那个少年笨拙而珍重的心意,连同被我亲手撕碎、埋葬的所有可能,在这一刻,带着迟到了十年的、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碾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世界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许薇薇口中破碎的控诉,构成一幅荒诞而绝望的画卷。他……终究是没有来。直到聚会散场,那个被众人反复提及、期待的身影,始终未曾出现。有人说他临时有跨国视频会议,有人说他航班延误。理由充分而体面。只有我知道,或许,他只是不想再踏入这片承载了太多遗憾和难堪的土地,不想再见到……故人。10同学会之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只是心底那片被强行掀开的废墟,再也无法掩埋。许薇薇醉酒后的控诉,像一句恶毒的诅咒,日夜在脑海中盘旋。「别弄脏要送你的蓝花楹……」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反复撕扯着结痂的伤口。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网络上搜索他的名字。信息很少,只有零星几条财经新闻的边角提到他所在的投行和某个成功的跨国并购案。照片更是寥寥无几,仅有的几张也是会议合影,西装革履,面容沉静,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那个在香樟树下笨拙摘花的少年,彻底消失在华尔街冰冷的数字洪流里。就在我以为,关于他的所有消息都将止步于此,我们的人生将永远平行再无交集时,一通深夜的电话,像淬毒的利刃,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这虚假的平静。来电显示是周然,这么晚?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我几乎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喂?周然?」电话那头没有立刻回应,只有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过了好几秒,周然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传来:「林晚……你……你听说了吗?」「……听说什么?」我的声音绷得紧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周然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几个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字:「江屿……没了。」嗡——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话筒里周然哽咽的后续解释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上周的事……在纽约……见义勇为……地铁站……推开了那个掉下站台的流浪汉……自己……没躲开……太快了……救护车还没到人就……」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手机从掌心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地板上。屏幕碎裂的纹路,像一张骤然裂开的蛛网。世界在眼前旋转、崩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感官。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堵得无法呼吸。没了?那个有着利落肩胛线条的少年,那个会在桌肚里藏我喜欢的海子诗集的他,那个在夕阳侧颜在发光的他,那个在毕业季喧嚣中笨拙地想要摘下一串蓝花楹送给我的他……没了?因为推开一个陌生人……死了?荒谬。像一出蹩脚的、充满恶意的黑色喜剧。迟来的真相刚刚撕开血淋淋的口子,还未来得及看清,就被命运以最残酷的方式,彻底封死。我缓缓地蹲下身,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眼泪,只有胸腔里空荡荡的、呼啸的风声,刮得生疼。原来,痛到极致,是流不出眼泪的。11葬礼定在他出生的南方小城。细雨霏霏,天空是洗不净的铅灰色。墓园依山而建,湿冷的雾气缠绕着苍翠的松柏,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雨水混合的、沉重的气息。来的人不多,除了他沉默憔悴的父母和几个近亲,便是周然、李哲等几个高中时走得近的同学。气氛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黑色的伞连成一片沉默的森林。我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衣,站在人群最外围,像一抹格格不入的影子。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低垂的黑伞,落在那方崭新的、光洁得刺眼的大理石墓碑上。上面嵌着他的照片,不是那个华尔街精英。照片里的他看起来更年轻些,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笑意。目光沉静地望向远方,像十年前,夕阳下侧头看着窗外那个少年。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密集的刺痛。原来,KTV的消防通道里的那一眼,是此生最后一眼。葬礼仪式简短而压抑。结束后人群开始缓缓散去,留下悲伤的家属和这片永恒的安息之地。雨水似乎更密了些,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我站在原地,双脚像被钉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周然红着眼眶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沙哑:「走吧,林晚。」我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我想……再待一会儿。」周然看着我苍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手里一个用黑色防雨布包裹着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盒子塞进我手里。「江屿妈妈让我转交给你的。」他低声说,眼神复杂,「说是……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上面写了你的名字。」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来。盒子不大,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我低头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物件,心脏猛地一沉。周然又看了我一眼,转身,撑开伞,汇入了离去的黑色人流中。墓园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和远处他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我撑着伞,走到墓碑前。雨水打湿了照片上他的面容,水珠沿着他微扬的唇角滑落。我缓缓蹲下身,将怀中那束蓝花楹轻轻放在墓碑前。紫色的花瓣沾上湿冷的雨水,带着凄然的美丽。我把目光落在了手中的铁盒上。深吸了一口带着雨腥味的冰冷空气,颤抖着手指,一层层剥开那层防雨布。里面是一个老旧的、军绿色的铁皮糖果盒,边角有些掉漆,带着时光磨砺的痕迹。盒盖上,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小小的白色标签纸。上面是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林晚」。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撬开了那有些锈蚀的盒盖。一股淡淡的、陈旧的纸张和干燥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盒子里的东西很简单,一目了然。最上面,是一小簇早已枯萎得不成样子的、深褐色的、卷曲的花瓣。它们被小心地拢在一起,用一根细细的、褪色的蓝色丝带系着。这簇花和我刚放下的花一模一样,只是失去了所有鲜活的颜色和水分的。心脏像被那枯萎的花瓣狠狠刺了一下。花瓣下面,压着几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纸张。我颤抖着,将它们小心地取了出来。展开。第一张,是复印纸。上面清晰地印着当年高考志愿填报系统的界面。表格里,我的名字,身份证号,下面填报的院校和专业——那所离家千里的南方普通大学,那个平平无奇的文科专业——被用醒目的红色记号笔,用力地、反复地圈了出来!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第二张,是一张纸条。上面是同样熟悉的、属于江屿的字迹,写着一行地址和一个日期——是我们那座小城一个安静的公园咖啡馆地址,日期……是高考成绩出来的第三天。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等你。有话想说。」字迹有些急促,甚至能看出下笔时的紧张。纸条的背面,是我我胡乱写下的「祝同学前程似锦,鹏程万里」的毕业寄语纸,潦草,敷衍,心不在焉。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我去了哪里?我在做什么?我在为那个丢失的纸条懊悔!为了那个不上不下的分数焦虑!在整理那些准备丢弃的旧书!还是……在懊恼那场篮球场的意外!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我根本不知道!他约过我!在那个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时间点,在那个误会尚未生根发芽、未来尚有无限可能的时间点,他鼓起勇气,写下了这张纸条,把它夹在了那本诗集里!他想见我!他……有话要对我说!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原来……那张在周然敲门时被我慌乱展开又遗失的纸条……内容是这个!是一个明确的邀约!是一个少年笨拙而郑重的,试图靠近的信号!而我呢?我做了什么?我看着那句「祝同学们前程似锦,鹏程万里」的毕业寄语,每一个字仿佛成一柄柄利刃,一刀刀凌迟着我心脏。曾经,它也这样凌迟着江屿的心吧!这张承载了这个天之骄子浸透了勇气和期待的纸条阴差阳错地,随着我的敷衍寄语一起……被周然带走,最终……落回了他的手里?他是不是以为……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邀约,却用那样一张敷衍的、给所有人的祝福来回应他?所以他才会在KTV的消防通道里,用那样冰冷而绝望的眼神看我?所以他才会……最终选择了远走?悔恨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剧痛。我死死攥着那张泛黄的纸条,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12铁盒的最底层,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封信。没有信封。信纸折叠着,边缘已经毛糙。展开。依旧是江屿的遒劲有力的字迹。墨迹很深,力透纸背,写满了整张纸。字迹却不如纸条上清晰,有些地方甚至带着颤抖的晕染,仿佛书写时情绪极不稳定。「林晚: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但如果命运如此安排……」「……十年了,有些话,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底,越来越沉。我试过忘记,试过用别的东西填满,但做不到。那串没送出去的蓝花楹,还有那张被退回的纸条……它们像幽灵,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啃噬我。」「毕业典礼前那棵树,我不是在吻她。我是在摘花。蓝花楹。你说过一次,喜欢它像紫色的云。我想摘下来,做成书签送你。结果被许薇薇毁了。她踩碎了它。我当时……只想杀人。」「篮球场的水,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看到是她撞的。但我当时……太狼狈了。湿透的衣服,黏腻的感觉,还有周围那些目光……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你眼里的惊慌和退缩。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甚至……迁怒于你。对不起。」「那本《海子诗选》,我听你说过你喜欢他的诗。扉页上你的名字,我练了十几遍才敢写上去。夹在里面的纸条,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需要勇气的事。地址和时间,我反复确认了无数遍。我甚至提前一天去那家咖啡馆坐了很久,想象你出现的样子。」「你没来。」「后来,在毕业纪念册上,我看到了你写的寄语。『祝同学前程似锦』……呵,写得真工整。那一刻,我就明白了。那本诗集,那张纸条……对你来说,大概只是个困扰,甚至……是个笑话吧?所以你把它还给了我,用那么一种……公开的方式。」「我想撕了那张纸条。连同那串枯萎的蓝花楹花瓣一起。烧了。像个仪式,埋葬我愚蠢的、一厢情愿的青春。可是,我舍不得,上面有你的字迹……即便不是写给我的,即便是拒绝。」「那张你的志愿表。是我我托李哲从他管教务处的叔叔那里偷偷复印的。看到你填的学校和专业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A大……终究成了我一个人的执念。你选择了那么远的地方,远到……像是要彻底逃离有我的一切。」「我改了志愿。家里安排去国外。」「十年了,林晚。我挣了很多钱,走了很远的路,见了很多人。但纽约的冬天再冷,华尔街的灯光再亮,也照不进那个被我锁死在铁盒子里的夏天。」「我怨过你。怨你的迟钝,怨你的退缩,怨你轻而易举就否定了我所有的勇气,不,我怨的其实是我自己,如果我再勇敢一点,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铺天盖地的遗憾。」「差一点……真的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果那天,我摘到了那串花。」「如果那天,我追上去跟你解释那瓶水。」「如果那天,你来了咖啡馆……」「我们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可惜,人生没有如果。」「这封信,如果我活着,大概永远不会寄出。就让它和这些遗憾一起,永远锁在这个盒子里吧。」「祝你……」信的最后两个字,被一大团深蓝色的墨迹彻底覆盖、洇开,模糊得再也无法辨认。只有那团绝望的墨痕,像一颗凝固的泪,也像一片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雨水顺着伞沿滴落,砸在信纸上,迅速洇开一圈圈深色的水渍,与信纸上那些陈旧的、模糊的泪痕重叠在一起。冰冷的湿意透过薄薄的信纸,一直渗透到指尖,冻僵了血液。我死死攥着这封迟到了十年、跨越了生死的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年少的他远走异国,用逃离成全我的逃离,带着那个锁着遗憾和恨意的铁盒子。十年浮沉,名利加身,却始终走不出那个被我亲手埋葬的夏天。他不知道,那张纸条上的字迹,我因胆小怯懦,只是慌乱地瞥见过。他只看到了被“无视”的邀约,被“敷衍”的祝福,被“逃离”的志愿。于是,他带着这被误解的结果,带着满腔的遗憾和不甘,带着对我的怨恨和……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未曾熄灭的余烬,独自走完了十年,最终倒在了异国冰冷的地铁轨道上。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果那天,我勇敢地走向那棵树荫。如果那天,我追上去解释那瓶水。如果那天,我没有慌乱地塞起纸条,而是看清了上面的字……如果那天,我去了咖啡馆……如果……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毫无阻碍地滑落脸颊,滴在信纸上,与那团模糊的墨迹和泛黄的泪痕彻底交融。巨大的、灭顶的悲伤和悔恨终于冲破了麻木的堤坝,化作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我缓缓地跪倒在冰冷的、湿漉漉的草地上,额头抵着那方同样冰冷刺骨的墓碑。粗糙的石面硌着皮肤,生疼。墓碑照片上,穿着白衬衫的他,依旧沉静地望着远方,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在雨水的冲刷下,仿佛带上了一丝永恒的、悲悯的意味。我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铁盒子,像抱着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沉重的旧梦。枯萎的蓝花楹花瓣在盒子里无声碎裂。那封字字泣血的信,被雨水和泪水浸透,沉重得如同他未曾说出口的、被墨迹覆盖的祝福。墓园里,雨声淅沥,如同天地间永不止息的叹息。只有墓碑前那束蓝花楹,在风雨中微微颤抖着,散发出最后的、凄凉的芬芳。差一点,我们就能相爱了。可终究,是差了一点。
更新时间:2025-07-07 06:10:55 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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